上部 鬼子闯进我的家
腊月乡战
1938年的初夏,我十三岁的爷爷葛秀廷穿着一灰一红的破鞋,告别诸满镇,向东流庄走来。那个他向往了许久的费县城就横在两地中间。
我爷爷说费县城很大,可是偌大的费县城,我爷爷在日本鬼子投降以前一直没进去过。离城墙最近的那次,他看到城头上挂着一个人头,那个人头是被刀砍下来的,就矮矮的挂在城头上,似乎哪个高个子一跳就能抓着那颗人头。我爷爷和所有看热闹的人一样挤着往里看,又和所有看热闹的人一样,在有人读完了城墙上的告示之后就匆匆地溜走了。于是,我爷爷当年眼里很大很大的县城只是看到轮廓罢了。按照现在我开车从城东跑到城西用不了十分钟的时间来看,那时候,我爷爷即便穿着那双破鞋从东走到西,也用不了两袋烟的功夫吧。
但是,我十三岁的爷爷是不会考虑这些事儿的,费县城究竟有多大他一点也不感兴趣。我爷爷之所以蹲在城边,是因为这片地瓜地里有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味道。刚刚挖出来的地瓜毫无章法地堆在地边上,不管它有没有章法,对饿得前胸贴着后背的我爷爷来说都是难得的美食。
拥有城外这片地的人家肯定是一个大户,周边很少有人敢动他家的地瓜,有能耐动的人又往往不屑一顾。有些刚挖出来的地瓜被我爷爷拔断了,露出乳白色的瓜瓤,白色的汁液还在往外渗。于是,地瓜甘甜的味道在整个城外的空气里放肆的飘来飘去,恨不得都能翻越城墙飘到城里的大户人家去。这些可爱的甜味是能够缓解我爷爷饥饿的肠胃的。我爷爷闭着眼睛,闻着这些甜味,忍不住地摸了一个,在破衣服上蹭了两下,一口就咬去了大半,我爷爷满足地嚼着甜味十足的地瓜,一脸的幸福相。
嚼了半天的地瓜,我爷爷觉得有点力气了,就开始站起来。他要去城南边的东流庄。
大概是诸满街上魏老六家的骆驼死后第三天,我爷爷和货郎王忠坐在小北庄村头说话。我爷爷吃了王忠的一把子红糖片,就欠了他的一个人情,他给王忠端了半瓢子井水。货郎王忠说,东流庄的吴老爷给长工和短工吃的都一样,吃得都挺好,在他家老爷和长工是一个桌子上吃饭的,有肉那是经常的事儿,时不时的还有油面馍馍吃。王忠还说,也就我们这里还能吃得上油面馍馍了,再往北点连窝窝头都吃不上了。王忠还说,倒不是地里不长庄稼了,而是粮食让扎着裤腿,扛着长枪的日本兵给抢走了。王忠又说,说不定过一段时间日本人也要到我们这里抢粮食了,日本人从东北一直往咱这里走,还有的日本人从东边的大海上坐船进来,来了也得往咱们这边走……王忠的话有的人信,有的人不信,但是诸满街上王进财的话大家都信。王进财是从东北日本人开的棉服厂里跑回来的,一路跑一路哭,他哭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些同他一起做工时,被日本人无辜枪杀的同伴,是一路上见到的死人,死去的人他不认识,有时候连个男女都分不出来。王进财在日本人的棉服厂里干活,还学会了一些日本话,不过并没有因为他会日本话日子就好过些。日本人在中国的地界上为什么可以随意杀人,王进财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四五来,他就知道那边死了好多人,老人、小孩、女人……他就知道日本人比临沂城里的王洪九、比用碾砣子碾轧孩子的土匪刘黑七还要厉害。
饿得肚子咕咕叫的我爷爷,再也不愿同村里的短工们蹲在一起了,油面馍馍刺激了他,于是,他自己去东流庄了。东流庄分南北两个围子,一条大路从中间穿过,村子成“吕”字型结构,从临沂西去枣庄山区必须走村中间的大路。村里人为保护村庄成立了大刀会,年纪轻轻的吴老爷被推为首领。当我爷爷把那只灰色的鞋底磨透的时候,就站在了东流庄吴老爷的家门口。吴老爷站在高大的门楼下,这也许是我爷爷一辈子遇到的,唯一一个站在自家门口收短工的老爷了。吴老爷看着我爷爷瘦弱、矮小和营养不良的面容,不住地嘀咕:“太小了,太小了,实在干不了什么活啊。”嘀咕了半天,吴老爷问我爷爷:“你能干点什么?”
我爷爷说:“我什么都会,耪地、种地瓜、割麦子,对了,我还给魏老爷家埋过死了的骆驼呢。我还能跑,我跑得特别快,比兔子还快,村里的狗一般撵不上我。”
吴老爷就笑了:“那行,你跑一圈我看看。”
我爷爷脱了布鞋,转身就跑了,一会的功夫就到了村东头,再跑回来路过老爷家的门口,准备再跑到村西头。我爷爷一路上跑得看不见道路,也看不见东西,只闻到村子里油面馍馍的香气,那些香气刺激着我爷爷脚下的步伐不断地加快,似乎只要他以最快的速度跑完了这些路程,就能够吃到那些带着香气的油面馍馍了。
吴老爷在后面大声的喊:“别跑啦,别跑了,回来,回来,麻利回来,你留下吧。”
我爷爷听到这句话更来劲了。他在诸满街见过不少地主,那些地主一个比一个会享福,像魏老六,天天端着个紫砂壶,泡一壶龙井,坐在六月的树荫里,看着长、短工在田里流汗,他天天阴着个脸,整个诸满大街好像都欠着他的钱似的。
工头崔大个子曾告诉过我爷爷,这个社会很混账,仨钱的人绝对不上赶着同俩钱的说话。有钱的是姥爷,没钱的都是孙子。
这是我爷爷第一个见到的,在大门口站着和短工说话的老爷,从吴老爷让他留下的一瞬间,我爷爷确定货郎王忠没有骗他,吃上油面馍馍那是一准的事了。不过再往后近十年的时间里,我爷爷再也没吃上油面馍馍,油面馍馍离他最近的那个早上,他差点丢掉了性命……
一晃好几个月的时间,我爷爷似乎长胖了,但是还是那个矮个子,站在几头牛之间几乎找不到他。我爷爷的任务就是放牛,把牛赶到有吃有喝的山坡上,我爷爷就没什么大事儿了。老爷似乎也没什么大事儿,经常扛着一把长长的、闪亮亮的钢枪走到我爷爷放牛的山坡上,喊着我爷爷一起打兔子。老爷的那把长枪打兔子是有讲头的,庄子里的人打鸟和打兔子是用土枪的,装上火药,一打一大片,不愁打不到那些撒着腿跑的小东西。而吴老爷手里的长枪虽然一次可以装5发子弹,可打起来却是打一发上一发的,子弹头小,兔子也小,想打到个兔子可不是个易事儿。不过吴老爷的长枪能打到这些比鬼都跑得快的野兔。老爷打兔子有个特点,见到野兔,先喊一声,让它跑起来,老爷这才端枪开火,他专打兔子的前腿,枪一响,兔子准会一头栽在地上,这时,我爷爷的特长就发挥出来,他比那只黄狗都快,总是抢在狗前捉到受伤的兔子。我爷爷把死了的兔子用绳子绑在腰间上,继续跟着老爷。我爷爷跟着吴老爷后面问:“老爷,你这杆枪叫啥?”
老爷说:“叫中正式。是民国24年生产的。好枪。”
我爷爷又问:“老爷,怎么个好法?”
老爷在前面笑了一下,说道:“88式汉阳造差不多一头牛的价,这中正式还得另外添上两只羊呢。”
我爷爷就在后面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在我爷爷的思想里,一头牛换一个媳妇儿还差不多,换一把铁棍子就太不值当的了。
慢慢的,我爷爷养的牛也越来越少了,吴老爷家的好地也越来越少了,老爷家的枪却越来越多了。长枪一杆杆地用油纸包裹着,断断续续地送进老爷家里。
从北边和西边传过来的消息越来越近了,抢走所有粮食的日本人似乎也越来越近了,所有庄子里有钱、有地的老爷都开始卖牛、卖地来换枪,然后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学打枪。农活一结束,吴老爷就把村里的年轻人收拢起来,天天教他们端枪、装弹、瞄准、击发。同时,吴老爷组建起大刀会,自个儿任头领,白天练枪,晚上练刀。
老爷家开着油坊,不差钱,他用花生油换来成箱的子弹,硬是把村里年轻的庄稼汉训成了枪手。
吴老爷还重金聘来了铁匠,让他打刀,制造土炸弹。
东流庄是周边几十里有名的榨油基地,吴老爷在村里开了几处榨油坊,每到秋后,大量的花生米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涌进东流庄,因此,东流庄也叫流油庄。
俗话说,穷怕亲戚,富怕贼。大土匪刘黑七闻着油香就带着匪队来了。那天,吴老爷站在围墙上,对着黑压压的土匪说:“叫你们大当家的出来对话!”
肉墩墩的刘黑七挎着匣子枪,骑着枣红马走出来。
吴老爷说:“大当家的,你也是个站着尿尿的男人,眼下小鬼子占了临沂城,你帐下有人,手中有枪,不去打鬼子,你围攻一个小村子算鸟本事!”
刘黑七说:“老子上千号人马呢,总得吃饱了才能打仗吧。没说的,你们村都流油了,给老子拿三千个大洋来。”
天老爷说:“大当家的,不瞒你说,钱是有点,可是都买枪了,眼下我们村只能给你500斤花生油,多了就没有了。
刘黑七:“你这是打发叫花子。你就不拍我攻进了村子,血洗了你们?”
吴老爷一笑,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劝你还是别攻,万一败了,你刘爷怎么在蒙山混饭吃?”
刘黑七拔出匣子枪,“孩儿们——”
枪响了,枣红马的耳朵就有了一个血洞,马疼得跳起来,把个肉墩墩的土匪头子摔在地上。
刘黑七恼凶成怒,叫着:“杀进去,杀他个孩丫不留。”
第一波上来的土匪,被吴老爷一排枪击倒了七八个。土匪一看死了那么多人,立时没了脾气。刘黑七看看围墙上黑洞洞的枪口,气得直咬牙,可他再狠也咬不碎吴老爷的枪管。
刘黑七看着高高的围墙,恶狠狠地说:你们等着,老子早晚血洗了你们。
老爷说:“等着就等着,你以为东流庄的爷们都蹲着尿尿啊。”
望着抬着尸体撤走的土匪,我爷爷说:“老爷,我不放牛了,跟你学打枪吧!”
吴老爷把长枪竖到我爷爷跟前说:“你还没有枪杆子高呢。等你长大了再学吧。你现在的活儿是放牛,多养一头牛,村里就多一杆枪。”
老爷别看只有三十几岁,可在东流这个大村说一不二,他说,刘黑七的土匪是一群欺软怕硬的货,不可怕,可怕的是日本人,日本人到临沂城了,早晚得到咱村里来,村里的围子得加固。于是成村人黑白昼夜地筑围墙。我爷爷不知道日本人到底在临沂城里忙什么,但是听说山里的刘黑七没闲着,到处杀人放火。
老爷不但在东流庄说一不二,周边村子人也听他的。王忠说得不错,这个老爷跟其他老爷不一样,他有钱有娘,也舍得给手下人。我爷爷说,他在东流庄放牛,就比其他村里的牛倌一年多拿五吊钱,要紧的是他能上桌同长工们一起吃饭。
快过年了,一天我爷爷赶着剩下的几头牛回村,大街上,几十个大刀会成员正在练武,我爷爷急着把牛赶回老爷家的大院子,好看他们练刀法。大院子里坐了好多人,老爷背着手不住地来回走动,底下坐着的都是些老人,他们只会在自己的鞋底子上,一遍一遍得敲打着发黄的烟杆,说不出一点有用的话来。
我爷爷小心地把牛赶进棚子里,吴老爷一看见我爷爷就停下来了,大老远就给我爷爷喊着:“葛秀廷,葛秀廷,把牛放下,你跑得快,你现在就赶紧往县城跑……”我爷爷站在原地,手里的牛绳子还没放下,老爷又说:“去看看,去问问,问问现在的县长姓什么……”
“哦!”我爷爷放下绳子就往外跑。
老爷还在身后喊:“快点跑,穿着鞋跑,鞋跑坏了就坏了,回来给你一双新的……”
我爷爷跑得更快了。
老爷又喊:“就在城外面打听打听,要是城里面打枪呢,你就别打听了,直接回来……”
我爷爷听到这里,已经快跑出围子了。
我爷爷站在费县城的外头,城里头已经没有人在打枪了,城门里站着的人还穿着以前的灰色衣服,不过进城的人很少很少了,从城门里看过去,拿着枪的人满大街都是。我爷爷就在这个时候看见了城头上那颗挂着的人头,人头下面有一张大大的告示。我爷爷看不懂告示,但是我爷爷还记得自己的事情,我爷爷问旁边的人:“城里的县长现在姓什么?”
有人问他:“现在啊?”
“是,就今天的县长。”
“还是姓张啊。”
“哦。”我爷爷答应了一声就又往回跑,我爷爷心里猜想,“还是姓张”的话,那他回去的早晚就没有多大关系了吧。于是往回跑的时候我爷爷就慢了许多,等到爷爷把这件事告诉老爷的时候,老爷的脸上有种说不出来的表情……
第二天早上,我爷爷第一次起得比吴老爷要晚,或者说吴老爷起来得太早了,不仅是吴老爷,庄里的大人都起的很早很早。昨天,我爷爷跑了几十里路实在是太乏了,要不,我爷爷是不睡懒觉的。看一看钻进屋子里的阳光,我爷爷赶紧起来了,刚跑出大门,却被一个大人推回了屋子里。这个人是吴老爷聘的铁匠,铁匠提着一个篮子,里头装满了炸弹。等了小一会,我爷爷又悄悄地爬起来,他发现庄里的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他跑到庄子边上,庄子的围墙上已经站满了人。我爷爷慢慢地爬上了几人高的墙头,探身往下一看,地上站满了穿黄色军装,扎着瘦瘦的裤腿,端着长枪的人,这些人和王忠和刘文起口中所说的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日本人一模一样。一个矮小的穿着长衫的年轻人站在墙下,他正在往里面喊话:“大日本皇军只是借道,去抱犊崮扫荡,没你们的事。皇军只是从你们村子街道过去而已。东面的村子我们已经借道走过来了,这不好好的吗,人家村子相安无事,连根鸡毛都没有少,你们不要怕。”
老爷站在城墙中间,听了半天,想了半天,冲下面喊道:“借道?怎么个借法?”
黑衣服年轻人说:“就是从你们庄里穿过去啊,不抢粮食不抢东西。皇军还说了,他们是去西边的枣庄打八路的,你们都是良民,老百姓,你们别怕,把门……”
“放屁!”吴老爷大吼了一声。我爷爷从来没见过吴老爷说话的声音这么大。“从我们村子里穿过去?笑话,这路是我们祖祖辈辈用脚踩出来的,一群日本鬼子说借就借?再说了,他们都带着枪呢,你给我说怎么穿过去?除非把枪给我们,我们给你运到庄子西头,日本人只有空着手才能从村子过去!”
黑色衣服的年轻人跑回去,又接着跑回来,又接着跑回去,就这么来来回回的跑了好几趟,吴老爷就是没有答应。黑衣人最后一次跑回去就再也没有跑回来,我爷爷很纳闷,怎么这个喊话的不往回跑了?我爷爷踮着脚,伸着头往远处看。吴老爷对我爷爷他们说:“这地,是咱们一代一代人种出来的,这路,是咱们的先人一脚一脚踏出来的。日本鬼子什么东西,这地他们说占就占,这路他们想走就走?在东流庄门都没有。
我爷爷看见那些穿黄衣的人慢慢散开了,正在纳闷。突然,叭—勾一声枪响,我爷爷听出来了,这枪不是吴老爷放的,吴老爷的枪声他太熟悉了,这枪声俩响呢,就在我爷爷犯寻思的时候,站在他身边的二狗子脑门上就有了一个洞,人一声不吭就倒下了。
老爷大吼一声,都给我趴下。老爷话音未落,手中的枪也响了,我爷爷看见一个端枪的鬼子仰面倒在地上。这一枪大发了,鬼子呼啦一下子全趴在地上,动作之快,行动之整齐让我爷爷眼花缭乱。
我爷爷人矮用不着趴下,他站在射击口上看的一清二楚,他看见一个胖鬼子拔出一把长条刀,向前一挥,地上的鬼子兔子似的跃起端枪就冲了上来。
老爷命令:“都给我瞄准了,听我的口令,一起开火。”
老爷弯腰来到抬枪手面前说:“看见那个胖鬼子了吗,他是这伙鬼子的头,瞄准他轰!”
大抬枪,也叫雁排,是老爷冬天用来打雁的。我爷爷见识过它的威力,那是初春,老爷带着射手事先藏在麦地的掩体里,等雁阵过来。大雁很怪,它们绕着麦地盘旋,直到确认无事,才落下来吃麦苗。就在它们吃饱时,老爷大吼一声,雁们慌忙起飞,这功夫,雁枪响了,雁们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
就在我爷爷想着雁的时候,排枪响了。鬼子立时倒下一片,满地打滚的鬼子叫着,那个高个的鬼子官,脸上中了枪砂,一脸血。他凶狠的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把长刀一挥,吼了一声,立刻,鬼子不翻滚了,他们爬起来端枪就冲,但我爷爷分明看见有三个鬼子再也爬不起来了。
鬼子越来越近了,我爷爷终于看清了他们的脸,我爷爷纳闷,这些人除了个头矮了些,鼻子、眼睛、嘴巴跟中国人没有两相,只是中国人留长胡子,他们只留一小撮!
这功夫,老爷大吼一声:开火!
一阵枪声,冲在最前头的七八个鬼子就像中枪的兔子似的,一个个栽了下去,剩下的鬼子一下子趴在地上不动了。
这功夫,鬼子大概知道了厉害,二挺带腿的枪叫了起来。几年后,我爷爷才知道,那个很厉害的东西叫歪把子机枪,一扫一大片。我爷爷看见围墙上的土坯都让它打碎了,有几个村人中枪滚下围墙,围墙下的老人和妇女哭叫着,把滚下去的人抬走了。
除了机枪的叫声,双方都停下来。我爷爷看见吴老爷没有停,他命人往抬枪里装火药,命人往枪里压子弹,命人给炸弹揭开盖子……
老爷说:都别怕,给我瞄准了,鬼子站起来咱们就开枪。大伙顶住,保住了围墙,就保住了咱们的老婆孩子,就保住祖宗留下的这片土地。鬼子若冲进村子,咱就用炸弹炸跟他们拼命,掩护老婆孩子往西山上跑。
带腿的枪刮风似的叫了一袋烟的功夫,围墙让它啃去了一层皮,在机枪狂扫南门的时候,我爷爷看见那个提刀的鬼子悄悄地向东门移动。
老爷喊了一声:“秀廷,跟我去东门。”
东门建了一座炮楼,上面安着二尊土炮,是老爷事先设置的。炮堂里面装着铁丁,铁球等杀伤力极强的东西,土炮不像抬枪射程远,土炮是近距离杀伤性武器,老爷怕炮手沉不住气,这才赶来了。
一群鬼子叫着扑向东门,小桥上挤满了鬼子兵,老爷对手持粗香的炮手说:对准那个挥长刀的胖鬼子,炮口对着小桥,给我开炮。
我爷爷说,那才叫过瘾呢,二门土炮几乎同时叫起来,二团火球打出去,鬼子倒了一大片。尤其是那个举长条刀的鬼子,像飞起来一样,那把长刀在空中旋转着,阳光里煞是好看。那个鬼子的头目被一炮轰出十几米远再也爬不起来了。也正是这两门土炮打醒了狂傲的鬼子,他们不再进攻了,南门没了枪声,东门的机枪也不叫了。我爷爷当时想,可能鬼子认输了,他的头儿死了,树倒猢狲散,没人管这帮子兵了。我爷爷高兴地跳起来,要开门下去拾枪,被老爷喝住了。只一会儿,我爷爷就发现鬼子从后队赶来一辆马车,从车上卸下三根粗铁筒子,但是我爷爷不知道那玩意就是大炮,直到他参加了八路,才彻底明白那叫六零式迫击炮。就在老爷领着我爷爷返回南门时,只听三声炮响,东门的炮楼就不见了。
老爷看一眼塌了的东门,提枪就返回去了,他头也不回的对我爷爷说:“秀廷,赶快告诉铁匠,让他带上五个投弹手支援东门!”
鬼子的炮火厉害,不到一袋烟的功夫,三门炮就把围子炸开了十米宽的大豁口,炮火让全村人心惊胆寒。我爷爷说,日本人跟土匪刘黑土一个揍性,挨了打才知道长记性,要是早用炮轰,东流村早完了。
鬼子蜂涌着向豁口冲来,铁匠他们的土炸弹麻雀一样地飞过去,炸得鬼子东倒西歪。鬼子的进攻被阻止了,但是很快,那炮弹就跟长了眼睛似的,落在投弹手身边,转眼功夫六个投弹手就死了五个。铁匠一个人根本阻击不了那么多鬼子。
老爷看看围子守不住了,大吼一声:“拿枪的留下,其他人带着孩子妇女向西门撤,快!”
我爷爷随着人群往西门跑,突然那个带腿的枪响了,村人像砍倒的秫秸,纷纷倒下去。我爷爷是被死人给绊倒的,等他爬起来时,老爷正端着枪跪在地上,显然,那个鬼子机枪手是老爷打死的。
老爷喊:“快,秀廷,快带着人向西门跑啊!”
我爷爷想去扶老爷起来,他看见老爷两腿都在淌血。老爷说:“你跑吧,我起不来了。”
我爷爷说:“老爷,我背你!”
老爷说:“你太小,逃命去吧。”我爷爷只好放弃。
老爷说:“秀廷,出了西门后往西北跑,那里有条大沟,记住,能活着出去就立刻回你老家诸满,这里已经是鬼子的天下了。”说着吴老爷爬到一段残墙下,把长枪架在石头上,开始瞄准了。
突然,一个炮弹落在我爷爷的面前,轰的一下就炸开了,弹起来的不知道是石头还是坷垃,狠狠地打在我爷爷的胸膛上。我爷爷的头有点晕,还没来得及站稳,就被旁边一个提了一篮子土炸弹的人一把推进了小胡同,这个人是吴老爷聘请的铁匠。铁匠对爷爷喊着:“跑!赶紧跑,叫小孩都跑!”我爷爷听完这句话的时候,就摔在了地上,接着他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等到我爷爷醒来的时候,周围已经没有了枪声,他身边全都是被打死的村民,有的没有了半个脑袋,有的没有了一双腿,有的连整个下半身都没有了。血汪汪的,十分耀眼。我爷爷想站起来去找吴老爷,看看吴老爷怎么样了。刚站起来,就看见一帮穿着黄色军装的日本人,用枪逼着村里人挖着大坑。我爷爷认出来了,那些村里人都是村里的小孩,我爷爷往前走,想去问问那些小孩老爷去哪里了,突然后面一个尖尖的东西顶在了他的肩上。我爷爷回头看,一个日本人端着刺刀,顶着自己,不住的往前推。我爷爷就跟着刺刀的压力往前走,走到那群孩子中间的时候,一个日本人扔过来一把铁锨,指了指地,我爷爷就开始随着小孩子们一起挖坑。
我爷爷说,那个坑挖得很大很大,但是一直没往里放人,直到挖完了也没往里放人。日本人在坑边的土地上立了两根大木头,日本人在村子里找,在尸体堆里找,找到一个还喘气的大人,就把他紧紧地绑在两个木头上。然后日本士兵排着队,端着刺刀往那人胸膛里扎,旁边还有一个背着短枪的日本人,不住地用手在刺刀扎进去的地方指指点点,每指点一下,扎人的士兵就停下来,认真的听,手里的长枪不住的转动着方向,然后再拔出来,换个地方再扎进去。直到绑在木头上的人一点反应都没有,士兵就转身离开,再把另一个活人绑上来……我爷爷站在坑边上,站在两根木头的边上。我爷爷看得清楚。每扎一次,绑在木头上的人就浑身动一次,有的撕心裂肺的喊着,有的已经喊不出声音来了,每扎一次,我爷爷的身体也跟着颤抖一次。木头上的每一个人他都认识,有的叫得出名字,有的只知道外号,有的只是见过,但是木头上的人还活着的时候他们总是亲切地喊我爷爷:小放牛的。
这时,两个鬼子押着一个大人走来,我爷爷认出来,这个少了一条胳膊的人,就是那个提一篮子土炸弹的铁匠,他为东流庄制造了上千个土炸弹,把鬼子炸急了眼。铁匠被捆在木桩上。那个翻译过来问:“皇军问你,村里还有多少炸弹?”
铁匠的那条断臂流了不少血,流得他有气无力了,他慢慢地昂起头,说:“这么大的事儿,我只能告诉鬼子,你个吃里爬外的汉奸算什么东西?”
一个鬼子走过来。铁匠说:靠近点!
鬼子把脑袋靠过去,只听得一声嚎叫,鬼子的耳朵没了。我爷爷亲眼看见铁匠使劲地嚼了嚼,就在他刚要吐的时候,鬼子的刺刀扎进了他的胸膛……
日本人把铁匠放下来,让我爷爷背到大坑里面去。我爷爷觉得这个铁匠很了不起,背他的时候格外小心。虽说他的身子被刺成了血葫蒌,但我爷爷分明感觉到他的身子还是温热的,感觉到热乎乎的血顺着自己的背流到腿上,流到鞋子里,我爷爷感觉到那些血液热乎乎的,黏糊糊的……
等到大坑填满了死人后,所有剩下的小孩就跟着日本人走。小孩子都不敢哭,不敢说话,不敢抬头,就是那么木木地跟着走,就像是一个个移动的尸体一样。我爷爷的心砰砰直跳,日本人的凶残把这帮小孩儿吓傻了,但我爷爷没有傻,他早就瞅准了前边的那堆高粱秸围城的团垛,当地人叫它秫秸团。我爷爷走在人群边上,趁着日本人说话的功夫,一下子钻到秫秸团里。我爷爷蹲在秫秸团里,身体就像是高粱杆一样,风一吹就来回的摇动……
千古小镇成废墟
吴老爷临死前叮嘱我爷爷回诸满街。其实,大半年前,我爷爷是在诸满街上实在挣不到一口饭了,才跑到东流庄打工讨生活的。诸满街从东头到西头,从南头到北头,我爷爷闭上眼就能摸进每一家店铺的门。
让我们跟我爷爷一起,看一眼一年前的诸满大街吧(当地人一直称诸满镇为诸满街,在他们的眼里,那条宽敞的大街就代表着诸满)——
天蒙蒙亮的时候,诸满大街上就人声鼎沸了。操着不同方言的人们从街边的旅店里出来,从路边的早餐摊子上站起来,吆三喝四地忙碌起来。他们用粗糙的麻绳一遍一遍的捆绑着车上的货物,那些货物包括了他们的行李、干粮甚至晚上睡觉的被子,有的人还把毛绒绒的山羊也捆在车上。因为接下来它们都有很长的路要走。经过长途跋涉的山羊们像人一样的疲倦,一晚上的休息并没有让他们恢复全部体力。睡眼朦胧的人们从街边的旅店里,慢慢腾腾地赶出一样睡眼朦胧的山羊们,又矮又胖的山羊们,被鞭子打一下就慢慢腾腾地往前走两步,它们穿过旅店伙计的板凳下,穿过俊美的大马身下,最后在一群比马还要高大的物种面前停了下来。它们睁着一只只圆圆的朦胧的眼睛,惊恐地看着这些从未见过的,无比高大的物种。而身后的商贩是不管这些的,只是不停的继续抽打着山羊的后背,山羊们被打疼了,这才小心翼翼地走上去,小心翼翼地闻了闻那些物种宽大的蹄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昂首挺胸,从那些巨大的物种身下穿过去。商贩无奈地跟在后面,冲别人说道:“唉,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山羊啊。”
这件事倒是不能怪羊的,这将是山羊们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山里,也是最后一次离开羊圈,等它们到了目的地,被换成一包一包白花花的海盐后,它们就再也不用走路了。而那些高大的物种,不像羊们具有一身鲜美的肉,和一张可以做成各式服装的皮,于是它们一生的时间都在负重远行的路上,这些见过世面,经历风雨的大家伙们嚼着干燥的料,昂着粗长的脖子,耷拉着长长的睫毛,对山羊们看都不看一眼,一副经多见广的神态,似乎它们的神情永远都是那么的不屑一顾。
谈起当年诸满街上的情景,我爷爷就会感叹地说:“上帝总是公平的,吃饱了就睡的山羊不用出力流汗,却被剥皮割肉,挨了刀子,一辈子都在出力流汗的骆驼,却能寿终正寝。造化啊。”
诸满是从海边到内陆,再从内陆到海边,为数不多的可以住得下所有物种的地方,包括骆驼。从东海到西边的中原,从中原到大海的路程很遥远,其间穿过八百里蒙山之阳,西来的商贩直到闻到大海咸味的时候,兴奋才能驱赶疲劳。因此,不管是人还是牲口,这么远的路程总是要歇息的,而地处八百里沂蒙山东南峭的诸满街,就成了他们最好的选择。街上大大小小的店铺足有五十多家,店铺的不同你可以从门口挂的灯笼的不同分辨出来。大小不同的灯笼表示着不同的旅店,有的旅店仅仅可以住人,有的旅店可以住羊,有的旅店可以住牛马,有的旅店可以住骆驼。住牛马的旅店,大门要高过住人和羊的旅店,又矮过住骆驼的店,高的旅店的灯笼挂得要高,为了让人看得清楚灯笼要大。不过我爷爷告诉我,他一直觉得灯笼挂得高,是为了防止骆驼抬起头来,咀嚼那些温热带有香气的灯笼。在1938年我爷爷饿得要死的时候,闻着那些挂在门外的已经破败不堪灯笼的香气,都有一种想咬上一口的冲动。不过对早上坐在大街上,吃着肉丸子,喝着鲜汤的旅人们来说,是不在乎那些散着香气的灯笼的。掐指算一下,后天这个时候就应该是西边曲阜的孔子庙会了,我爷爷一直不明白孔子的庙会,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的牲口参加,每一年都有那么牲口驮着大大小小的海货包,匆匆地从东海边赶过来,在诸满街上住下,积蓄上一两天的力气后匆匆地赶到庙会。等到他们回来的时候,牲口已经没有了,剩下的只有人,哦,对了,还有骆驼。回来的人豪放地在诸满街上点下一盘一盘的牛羊肉、炖肘子,豪放地在诸满街上一直喝到第二天他们启程离开,这些从东海来的贩子和那些从西边来的盐商不一样,盐商们是舍不得如此破费的,好像他们的钱就是他们的汗珠子、血滴子。
而此时诸满街上的老爷们,没有一个是坐在当街上喝丸子汤的,丸子汤这东西要熬上足足半晚上,把从女人手里攒了半天的肉丸子里,一丝一点的味道都熬到了汤里,等到卖给旅客的时候,一个大大的瓷碗里也只有三五个索然无味,快要散架的丸子了,吃起来是毫无乐趣的,而汤却鲜得要命。让人费解的是丸子是论个卖的,汤却白送。十一二岁的爷爷之所以跑到诸满街上打小工,多半是冲着那碗不要钱的丸子汤来的,每天晚上,用血汗钱买两三个丸子,舀一大碗汤,买一块锅饼站在汤锅前美美地享受上一顿。老爷们这个时候是不吃丸子汤也不吃早饭的,他们坐在高高的柜台后头,看着账房的先生一遍遍地校对着一天的银两,早上,所有驻足的旅人都要离开了,账目算不清楚的话就算白忙乎了。不过诸满街上的魏老六是不在乎这些账目的,客栈的收入对他来说细若牛毛,仅仅是他家的房租和地租就抵得上半条街的收入了。魏老六这样的地主,之所以从魏家荒搬到诸满街上住,目的只有一个:场面。
魏老六腆着个大大的肚子,依偎在深深的藤椅里,端着一个细嘴的小茶壶,时不时地直起身子来吸上一口茶水,然后又卧进椅子里。魏老六的身世没有几个人说得清楚,没有人记得他的祖上以前到底是哪朝哪代的秀才,他们家到底出了多少个秀才,又出过多少个举人,大家知道的只是他们家土地越来越多,而读书的子弟越来越少。他家与五十里外的沂州城里的王洪九大老爷不同,西墠王家是沂州城里的望族,王洪九的大祖爷和二祖爷双双中进士,成为当时沂州一景,到了王洪九上学时,已到民国了,王家的科举梦就像到了屠夫门口的猪。但王洪九依旧挑灯苦读,考了沂州成最好的中学,他与诸满街上的邵子厚、上治街的马鸿祥成了同班同学。后来,三同学都以抗战的名义拉起队伍,再后来各自带着武装在蒙山前打得血头血脸。用我爷爷的话说,王洪九大老爷杀起马县长的兵来,比宰只山羊还轻松。马县长对付投日的汉奸邵子厚,握力的手绝不哆嗦一下。
魏老六似乎没有继承他们家祖辈的文化遗产,至少在这方面他是比不过王洪九的。
魏老六美好的早上是从一茶壶温暖的茶水开始的,而今天早上他的这壶茶水却没有喝好——刷了红色亮漆的大门被人一把给推开了,魏老六惊得差点把茶壶掉在地上。进来的是魏老六家的管家,一进门就急急火火地喊道:“老爷、老爷。他娘的,老爷,全都死了,全都死了!”
魏老六一听就来气了,提起身边的马扎子就扔了过去,狠狠地打在管家的小腿上:“你他娘的老爷才死了……大早上的,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
管家“哎呦”“哎呦”地抱着自己的小腿原地打转,边打转边说:“老爷,老爷,是真死了,不是老爷死了,咱们那些骆驼是真的死了,一个也没剩下的,全死了……”听了这话,魏老六一下子从椅子上坐了起来,小茶壶也不要了,就冲出去。等他冲到专门养骆驼的驼圈时,周围已经挤满了人,魏老六一脚一个就把人给踹开,爬上驼圈往下一看,六头骆驼横七竖八地躺在驼圈里,翻着白眼,耷拉着舌头,一点气都没有了。魏老六定了定神,眼皮不翻地背着手走了,给管家留下一句话:死就死了吧,不就是少几头骆驼吗?
真是财大气粗啊,后来诸满街就流行了一句歇后语:魏姥爷家死骆驼——眼皮不翻。
那是诸满街上第一群自己养骆驼的,也是诸满街上最后一群自己养的骆驼了。从西边来的一些商贩都用骆驼驮东西,他们牵着骆驼走到远远的东海岸上,装上满满的两大袋子足足有四百斤的食盐,然后一步步地再走回去。他们给街上的老爷说,这四百斤盐啊太重了,用车子推,还不累死活人?用畜生拉,哪里的畜生能拉得动四百斤盐长途不停啊,只有这骆驼,驮上四百斤盐稳稳当当的走上一天,不叫唤一声也不用休息一下,早上吃饱了东西,一直走到天上抹黑都没事儿。老爷们一听这话都心里都激动了,这哪是畜生啊,这就是课摇钱树啊。可是一打听价格,老爷们又犯难了,一个骆驼值三头牛的价格呢,谁家买得起啊。魏老六却一买就是六头。街上的老人们说,咱们这里养不活骆驼的,大西边的玩意大东边养不了啊。魏老六不信邪,他认为,天下的牲畜不都一个鸟样,喂草呗,果然,那些骆驼实实在在地死了,死在了魏老六家宽敞明亮而又干干净净驼圈里,死的时候就像它们驮东西的时候一样,一声都没吭。
管家追了几步,问:“姥爷,怎么处理啊?”
“埋了!”
管家一惊:“埋了?”
“你还想开汤锅吗?”
管家答应了一声就要去院子里招呼人,魏老六想了想,眼珠子一转又说道:“别让自己家里人沾手啊,这玩意死都不吭一声的,一身邪性……出去找扛工们来抬……愣着干嘛,找人去啊……我说你傻啊,你不会去找崔大个吗,他不是他们那伙的头头吗?找不到人就别回来吃饭!”说完,魏老六背着手往院子里边走去,他心里还惦记着他那个细嘴茶壶呢,刚刚泡了一壶上好的龙井。
魏老六家里死了骆驼,在街上的老人看来,这是特别特别严重的凶兆。骆驼这东西本身就和别的家畜不同,吃得少,干得多,吃饱喝足后,可以几天不吃不喝地干活,总让人觉得有种邪性。而看起来生命力这么强的畜生,在诸满街上没养多久就死得干干净净,恐怕预示着诸满着要遭殃啊。不过魏老六似乎不信这个,除了他的小茶壶,骆驼也没被他放在眼里,逢人便说:“这也叫个事儿?这也叫个事儿?”可是即便是魏老六越是这样说,街上晒太阳的老人们的风言风语就越来越多:不是这家要遭殃,就是那家要出事儿了,这些要出事儿的人全都是魏老六的本家亲戚。这下子魏老六坐不住了,让管家把坐在路边晒太阳的老头都赶了回去,不准这些老头坐在一起说话。这样,诸满街才清净了下来,可是没想到的是,这么一清净居然让偌大的诸满街垮了下来……
打1937年秋季开始,不管是从西边去东边,还是从东边去西边的人都越来少了,街上的客人也越来越少了,有的时候好几天连个人影都没有。几十家店铺的灯笼依然挂着,但车水马龙的景观少了许多,少有的几个高人都没有带任何行李和牲口,只是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裹,看起来不像是贩卖什么东西的。街上的人不知道这是怎么了,谁都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只有从北边过来的人能说出个大概,但也说不明白,就那么几个字——因为打仗呗,北边打死了不少人哩。
打仗?谁和谁啊?
中国人和日本人呗。
日本人?他们不在小岛上趴着,隔着那么大的海洋,跑到咱们的地盘上干什么?
这话你还是问鬼子去吧。
鬼子?
就是日本人,腿短个子矬的日本鬼子!
我爷爷所住的地方与诸满街只有一河之隔,被人们称之为“小北庄”,本身这个名字就没有丝毫的意义,因为它处在诸满的北边,又比较小,就叫做小北庄了。小北庄原本不是个村庄,诸满繁华的时候街上开始招收大量的长工、短工,打工的穷人们住不起街上,有的人就开始在河的对岸搭个棚子住,人慢慢地聚集起来,就成了一个庄子。我爷爷的母亲去世得早,我爷爷八九岁的时候就开始给有钱人家放羊、牵牛了,用我老爷爷的话来说,在家里没人给饭吃,还不如出来碰碰运气,找口饭吃呢。为填饱肚子,我爷爷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出来了,一直在诸满街上给有钱人家扛活。
就在魏老家六只骆驼的性命戛然而止的早上,我爷爷赚到了他扛活期间最多的工钱——半个大洋。魏老六家的那个大高个子长工崔友义,刚刚走出魏老六的大门,就被一群短工围了起来。“崔大哥,又有啥好活没?”崔友义还没来得及说话,管家就跟着出来了,在后面不停的咋呼:“走走走走,一帮子穷鬼,走走走,说多少遍了,不准待在门口,去边上说去,碍事儿!”崔友义小声骂了一句,带着大家往边上走,边走边说:“今天的活,东家给的钱可是不少,半个大洋呢。”人群里一阵骚动,半个银元的活一年都遇不见一次。
崔友义又说:“可是这次的活有点不吉利啊,早上魏掌柜家里死了六头骆驼嘛,魏老六要找人把骆驼抬到村东找地方给埋起来……”人群安静了,骆驼的事情大家早有耳闻,本来就不是这地界上的物种,大家都敬而远之,没想到这么快就死掉了,看来还真是不吉利啊。
“我就说嘛,那骆驼不能养,养了就要出事的。”
“是啊,早就听说了,大集上算命的瞎子早就把骆驼的死期算得准准的了。”
“怎么死的?”
“瘟疫呗,那么高大的物种,说死,连叫一声都来不及,不是瘟疫是咋的?杀只鸡都折腾老半天呢。”
“这骆驼可不能抬,万一谁惹上了晦气,多少现大洋都换不回一条人命啊。”
大家七嘴八舌的说着。崔友义站在人群中皱着眉头,他自己不迷信,也不相信几个畜生的死亡能给人带来多大的晦气。“大家就别说了,这种事情信就有,不信也就无了。大集上的瞎子也有算不准的时候。到底有没有人愿意跟我去抗这个活,半块大洋呢?”人群中瞬间安静了,没有人回答愿意,也没有人回答不愿意,骆驼的晦气和半块银元的诱惑交叉而行,在每个人的脑子里来回的抨击着。
我爷爷站在人群中的最后面,所有人都比他高大,他甚至看不见崔友义的脸,只能看见崔友义两条长长的腿在不住地移动。我爷爷虽然年幼,但他知道,再晦气的事情也比把自己饿死了强,我爷爷就在人群后面大声的喊:“我去,我去!”崔友义听见了声音,却找不到人,扒开人群一看,一个矮小的瘦弱的小孩子站在人群的最后头,那年我爷爷只有十三岁。崔友义打量了我爷爷一下,笑着说:“行行,算你一个,你咋称呼啊?”
“小北庄的葛秀廷!”我爷爷在无数比他高大的人中间,毅然接下来这个其他人想干又担忧的活。在以后的岁月里,我爷爷的所作所为,总像那天在人群中的表现一样:没有过犹豫,也没有过退缩,干脆利落。该出手就出手的性格,让他担负起与小小的身量不一样的重担来。
后来,崔友义和我爷爷几个人,把骆驼的尸体埋在了河边的树林子里,好多人跟着围观,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下手。死去骆驼的肉没有一个人敢尝一下,高大的骆驼一声不响地死了,给小镇笼罩着一个恐怖的谜团,这个神秘的谜团一旦解开了,就将给街上的每个人带来可怕的灾难。没有人确信这些死了的骆驼会带来什么,只不过在诸满街死了骆驼的那个早上之后,整个街上就像那骆驼的尸体一样,所有的一切开始戛然而止,店铺开始关门,人员开始流散,街后的盐廒开始一家一家的荒废。短短二月,我爷爷在诸满街上再也找不到活干了,别说一碗羊肉丸子汤了,哪怕是只管一顿高粱饼子,地瓜碴子饭的活也找不到了。于是在1938年初夏,在货郎王忠的指点下,我十三岁的爷爷穿着一双露着脚趾头的破布鞋,无可奈何地离开诸满大街,开始去能给口饭吃的东流村找活干。走出诸满街几十里,我爷爷就有点走不动了,好几天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的身体开始抗议,人已经累得抬不动步子,我爷爷只能远远的蹲在了费县城外的一片地瓜地里,装出拉屎的样子,在偷偷地扒那些鸭蛋大小的地瓜,狼吞虎咽地生吃。等待身体的能量开始一点一点的回归。若干年后,当我采访我爷爷时,唠起这个细节,我问:那地瓜你总得洗一洗再吃吧。我爷爷一脸不懈:洗?孙子哟,你是没有尝到挨饿的滋味。1947年我与你大爷爷崔友义他们被困山上,饿得两眼冒火星子,那些天,闻着牛屎都是香的,石头都想啃上两口呢,洗什么洗?
我爷爷是被饥饿逼出诸满街的。
善行惹祸端
我爷爷是民国26年春节前回到诸满街的。他要找的第一个人就是当地有名的工头崔大个子。崔大个子是地主魏老六家的数一数二的长工,不过这个人似乎不怎么受魏老爷家待见,用我爷爷的话说,谁都管不住他。崔大个子是诸满街不远处的万泉庄人,叫崔友义,因为长得人高马大,人送绰号崔大个子。在诸满习俗里,一般管矮子叫大个子,崔友义是个例外,也许是他个头高大,力量无穷。崔友义在镇子上的年轻人之中说话还是很管用的。正是这个原因,魏老六在很长时间内一直雇着崔大个子,原因在于这家伙太能干活了,一个人顶三个人,虽然难以管教,可毕竟耕、种、收、耙样样拿起放得下,留着也就留着吧。再说了,崔大个子还有一身好武艺,两三个人都近不了他的身,留着也有好处不是。
我爷爷从鬼子枪炮中捡回一条小命,按吴老爷的叮嘱,东流庄战后,直奔诸满街,就在他跑回诸满街的那个下午,崔大个子就出事了。那天,崔大个子正按魏老六的吩咐,将仓房里的一车高粱种推回家。诸满当地人有个风俗,留作种子的高粱是连秸带穗头的都留下来的,来年才将种子撸下来。大凡留作种子的高粱都是穗大、粒满的上好高粱,那天崔大个子推着一车高粱棵子往家里走,冬阳下的穗头发着红红的光,立刻吸引了大街上那些逃荒要饭人的眼光:啊,粮食!
这功夫崔大个子看见了浑身是血的我爷爷,停下来。等他安顿下我爷爷再赶回来的时候,发现车上的高粱米快让人给撸完了,剩下一根根粗壮的秸秆,一个个往外刺着脑袋。
崔大个子一看心想坏了,这可怎么办啊?你就是能借到粮食,你也不能让高粱米重新长上去吧?没办法,硬着头皮往魏老六家走。
崔大个子推车光杆高粱秸进了大门,赶紧就往仓库里推,低着头推了没几步,就听见一声咳嗽,魏老六正擦他那把枪呢。擦枪的功夫魏老六一抬头看见了崔友义。行了,这下没地方跑了,崔友义就把车放下了,直挺挺地站着,西边的太阳光照得他的影子老长老长。魏老六把擦好的匣子枪对着崔友义,问:“崔友义,高粱穗上的粮食呢?那可是今年的种子啊。”
“穗子上的粮食都让雀儿给吃没了。”
魏老六阴笑地站起来,走到车前,俯身一看:“哎呦,这雀儿还挺厉害,一粒都没剩下,吃得这么干净啊,都快把秸秆给啄断了啊。”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是雀儿。”
“他娘的崔友义,你别在这给我放屁。你是种地的长工,饿死老娘不吃种子粮的道理你懂。现在你给我说,谁撸的这高粱米?一家一家的说,我让他还二十倍,敢撸我的高粱种子,反了天了!”
崔友义知道魏老六的手段,他平静地回答:“是雀儿。”
不管魏老六怎么问,崔友义就一句话——是雀儿。
魏老六索性往椅子上一躺,周围冲出来几个人上来架住崔友义,魏老六喊道:“绑到大门口,给我打!”
我爷爷说,那天晚上,直到崔友义满身是血地爬回来,他才知道崔友义挨打了,整个诸满街上那么多长、短工都不知道崔友义挨打了,因为一直打到晚上,崔友义一句话都没说,一个声音都没出,只有鞭子的击打声在闷闷地发出一次次的低吼。崔友义说,魏老六是想打死他,魏老六根本就没说打到什么时候,就独自回去睡觉了,幸好打他的人手下留情,要不他肯定死在那里了。我爷爷把崔友义扶上床,一条一条地掀开黏在伤口上被抽烂了的衣服,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了一块好肉。崔友义没有叫唤一声,他嘴里不住的念叨:“凭什么地都是他们家的,凭什么他说什么就得是什么。他天天树荫里歇着,小茶壶捧着,油面卷子、猪头肉地吃着,我们出力流汗却吃糠咽菜,这世道也太不公平了。那些揭不开锅的穷人,撸点高粱米粒儿救命怎么了?”
我爷爷说:“听那个卖货的王忠说,很远的西边好像就很公平,那里的地主老财都被穷人打倒了,穷人分到了财主的田地,自耕自收,自己收了粮食自己吃。”
“有这种好事儿,真的假的?秀廷,王忠什么时候说的?这地方在哪里啊?”
“是我去东流庄的那一年吧,那地方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个地方在大西边啊。反正他说挺远的,走的话一年半载的也够呛到的。”
“嗯,那算了,等我好了,我亲自去问问他吧……”
这功夫,崔家的柴门开了,有几个青年人提着锅饼走进来,他们都是崔友义的朋友,有两个和我爷爷一起埋过死骆驼呢。那功夫,诸满街上的大锅饼就已经很有名气了,东来西往,南来北去的客商,都愿意带上几个香喷喷的大锅饼路上吃。我爷爷鼻子尖,大老远就闻到了锅饼的香味。
日本人要进临沂城的消息越来越近了,诸满街离临沂城撑破天也就五六十里的路程,这要是日本人占了临沂城,进诸满街也就是一上午的事儿啊。镇子里的人开始坐不住了,被派到临沂城里打听消息的人,一个时辰回来一个。老人们抽着个旱烟,不住地望着从东南边而来的大路,镇上的小孩子和年轻媳妇儿已经不让出门了,我爷爷也仅仅敢在镇子周边找些零碎活着。所有这一切的原因倒不是因为日本人要来了,而是日本人来了就要杀人、放火,抢东西的消息被一步步的证实。除了卖货王忠的消息,从北边逃难出来的人带来更多的消息。包着围巾脸上抹得的黝黑黝黑的年轻姑娘,抱着小孩子的媳妇们时不时路过村子讨口吃的,她们一边吃一边说一边哭。她们说起自己家的男人被抓走了,至今死活不明,她们说起自己的同伴被日本人糟蹋,她们说起庄子里的人死了一群又一群……镇子上的女人听见了,也跟着哭。逃难的女人打听到日本人要进临沂城的时候,碗里的饭胡乱的扒拉进嘴里,就又赶紧往西边跑去了,还招呼镇子上的女人一起跑。有的人想跟着跑,被家里的男人打了一巴掌;有的人想把逃难的女人留下来,被上了年纪的老人打了一巴掌。这些人带来的消息,扰乱了诸满街。到后来,连魏老六害怕了,大家都走了,谁给他打工呢?他下了一道命令,凡是和镇上的住户没有一点联系逃难人,一律不给吃的,不准留宿。无论魏老六怎么使手段,那些逃难人讲述的故事已经传开了,传得家喻户晓……
此时的崔友义已经能够下地了,魏老六倒是没再为难他,高粱穗子的事情也似乎被日本人的事情给冲淡了,魏老六也开始闭门不出,不过他家里进进出出的人是越来越多了,除了平时的长工们,镇子上有些年纪的老人也整日地进进出出。与他家一样的是,崔友义家里的人也开始变多了,不过没有老人,都是些差不多年纪的后生。我爷爷忙完了一天的工,就到崔友义家里坐着,和那些比他大个十岁八岁的人一起坐着。我爷爷喜欢坐在会吹喇叭的刘福兰的身边,刘福兰一家子都会吹喇叭,从他爷爷到他爹到他,一只小喇叭让他一家人吹出了不同的声调。从我爷爷记事儿开始他们家的人就会吹喇叭。他们家不仅仅会吹喇叭,还认得从城里传过来的谱子,细细的带线条的那种谱子。我爷爷一开始也喜欢听他们家吹喇叭,可是他们家平时吹的曲儿不是这家结婚,就是那家死了人,反正镇上只要有事儿要吹曲子的,就得老刘家的人过去,翻来覆去就那么几首曲子,听着听着也就听腻了。可是刘福兰不一样,他不光吹那些红白曲子,还弄些没听过的调子来吹,我爷爷就喜欢听他吹的曲子。不过现在坐在崔友义家里的刘福兰是没闲心吹曲子了,那小喇叭就挂在他的腰间,刘福兰就是不去吹它。我爷爷坐在刘福兰的身边不时地伸手摸摸小喇叭,小小的屋子里已经挤满了十几个人了。崔友义拿灰色的大陶碗从大缸里舀水出来,边喝边说:“眼下有钱有势的人都借口防日本人,拉队伍,邵庄的邵子厚大老爷开始组织民团,他派人来找过我,他拉队伍是为了保护他的家财,咱都是穷杆子,不跟他掺合。听说王洪九那边开始拉队伍了,说是打日本人的。听说他们在崮口同徐子仁的队伍联手伏击了鬼子的军队,弄了不少枪支弹药,发了一笔洋财,听说他们还弄了一匹大洋马呢。看来咱们也得提前准备,要不,到时候措手不及。”
原来早上的时候,出了趟红事儿的刘福兰回来说,别的镇子,别的庄子都开始组织人手,准备打日本鬼子了,咱们也得想办法。前几天,老孙头嫁姑娘,我陪着去了一趟西边的上治镇,亲眼看见镇上的首富马鸿祥马大老爷在招人手呢。看样子,马大老爷不是为自家守财的,人家把油房田产全卖了,说是拉队伍抗日呢。
这几天来崔友义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情,按理说,这样的事情应该是镇子上有头有脸的人出来说话,比如魏老六。可是自打日本人要来的消息一传出来,魏老六就做起了缩头乌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镇子上的百姓大部分是手无寸铁的人,这要是日本的士兵端着枪进来,没有一个人能逃得掉啊。想打日本人,首要的问题就是没有武器……有人点了点,接茬道:“从临沂城跑回来的人说,日本兵每个人身上不光是有杆钢枪,还有把刺刀,别说是枪了,就光对付那些刺刀咱们都费劲。他们身上还有好些个手榴弹,那玩意一爆炸就炸一片的,人也得死一片啊。”
“刀还好说,咱们找个铁棍子也能应付应付,就是这枪,真没办法对付啊……”大家七嘴八舌。
崔友义想了半天说道:“咱们这里谁有枪啊?”
我爷爷回答:“我知道的那种放火药的枪的,能凑起来三四杆吧。”
崔友义苦笑了一下,那种枪顶多能打个兔子,三十步之外就打不到人的土枪,也就是吓唬吓唬人罢了。
我爷爷说:“东流庄那边都有钢枪,闪亮闪亮的,老爷说,那是用牛换来的,一头牛换一条枪呢。”
崔友义听了更失望了:“一头牛?咱们这伙人,一根牛尾巴也弄不着啊。”
刘福兰突然说道:“也就是魏老六家里有枪了,这几天他又从临沂城里进了好些钢枪呢。要不,咱们去找找他吧。”
崔友义无奈的点了点头:“没办法了,咱们明天一早就去找他。秀廷你去联系联系街上里的人,咱们一起去找找魏老六。”
我爷爷说:“你不是和他有仇吗。”
崔友义说:“那是私仇,眼下不是日本人打进来了吗?”
第二天一大早,村子里的年轻人就一起来到魏老六家,原本早早就要打开大门的魏家,这个点了还是紧闭着。崔友义上前去敲门,边敲边喊“老爷、老爷”。过了好一会儿,门打开了。开门的管家一看崔友义,立马跑回去了。崔友义和我爷爷他们就站在门口等着。不一会儿,魏老六穿着个长衫端着个茶壶就出来了,一见崔友义就大声的骂起来:“大清早的你咋呼什么咋呼,高粱穗子的事儿还没跟你算呢,你倒自己找上门来了……”魏老六边说边往门口走,走到门外的时候,发现门口聚集着几十个人,立马就慌了,手里的茶壶打了个哆嗦,茶壶嘴里洒出不少水来。魏老六赶紧后退了几步,冲着旁边的管家就是一巴掌:“妈的,多少人自己看不清楚?你长着两个牛蛋样的眼是喘气的?”
管家捂着通红的脸直起身子来往外看,边看边回答:“老爷,门口就站他自己,他身量大,这不挡着呢吗?你看你看,还有小孩来着,小孩不能算啊,是不?”还没说完,管家的脸上又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魏老六给他使了个颜色,他赶紧跑开了。
崔友义站在门口说:“魏大老爷,我们今天来是……”
魏老六脸上有了笑容,他边答应着便往后退:“不管为了啥都可以商量嘛。现在日本人都要来了,咱们的事儿可以往后放放,行不行啊老崔。”说着说着,只听院子里一阵躁动声,魏老六家的护卫队呼啦一下子都端着长枪出来了,有些人从后院绕出去,把门口的人都围在了中间。
魏老六马上来了底气,脸上的笑容没有了,脸拉长了许多,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崔友义你这是要翻天?你把我几十亩地的高粱种子都送给了那帮穷鬼,我没让你就不错了,你还敢自己送上门来了,你这是自找死路啊!”
门口聚集的人已经开始有些慌张了,有的人脸上有些苍白了,有的人开始打哆嗦了。我爷爷被夹在中间看不见院子里是个什么情况,刘福兰悠哉悠哉的倚在大树上,那感觉就像是哼着小曲儿等大姑娘呢。崔友义倒是一点也不着急,他看了看魏老六的架势,想笑,憋了半天才给魏老六说:“魏大老爷,我们今天来主要是想问问您,日本人快打过来了。日本人一来,又抢粮又杀人,您是大户,好地成顷,骡马成群,你家损失得最多,我们这些人站着就一个身子,躺下就一张铺子。我们倒是没啥太担心的,今天来就是问问您,这打日本人的事儿咋办的?”魏老六听了这话,一时没反应过来,一愣神,马上又回过神来:“咋办?你说咋办?打得过就打呗。”
崔友义一听这话就来气了,镇子周边的地和街上的宅子几乎都是魏老六的,地里的收成也是他的,租了他家地的人天明忙天天黑一年下来也就是吃个大半饱,他说老六财大气粗,不管有什么事情基本上都是他说了算,现在好了,日本人要来了,要进镇子了,魏老六放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还没等崔友义说话,我爷爷在下面喊起来了:“这叫什么话?平时都是你说了算,一有事儿了,你咋什么都不管了?再说了,你家可是好地连片,牛羊成群的,你也得舍得啊?”我爷爷看不见魏老六,但是听见这话也跟着来气。我爷爷这么一喊,人去也跟着喊乎起来,弄的魏老六进退两难。
崔友义赶紧摆摆手让众人安静下来,回头说道:“魏老爷,我们知道你这里人手不够,光这几个护院队也确实干不了什么。这不,镇子上愿意打日本人的年轻人都来了,您只要发给我们武器就行了。我们都听您的,让我们怎么打我们就怎么打,保证咱们诸满街的安全嘛,当然了,主要是保证您家里的财产安全嘛。”
魏老六一言不发的听着,眼珠子咕噜咕噜转着,等崔友义说完了,他才接话到:“大家的心情我理解,我也肯定会待在诸满哪里都不去的,别说日本人还在临沂城,就是来到咱诸满街,我也不会走。昨天临沂城的王洪九王大老爷还派人来我这里,让我守好诸满,他的兵马上就开过来。大家都想打日本人是好事儿,只是,只是……”
“有什么话你就说呗。”崔友义有点着急了。
魏老六卖完关子,才断断续续的说道:“武器是不够,我这里也没有多余的武器。你们既然都说了,打日本人不光是我自己的事情,也不能光我自己出钱买武器啊……”
我爷爷说,魏老六给大家伙出的主意是,大家伙自己掏钱,魏老六去帮着买枪,然后他负责教给大家怎么用。于是,崔友义就开始召集大家凑钱凑物,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连魏老六欠了大半年的工钱都入了份子。魏老六把所有的东西都收集起来,给大家伙算了个整数,一算能买个十来杆长枪了,魏老六说,我家的牛羊全卖了,还能换十几杆呢,加上我家的护院队,凑个三十杆长枪不成问题了。大家伙心里也高兴了,也有了底了。不过崔友义心里可没什么底,他真怕魏老六拿着钱就跑了,就隔三差五去魏老六家打听消息。他现在是镇子里年轻人的指望,要是他把事儿办砸了,往后镇子上谁还听他的?第三次去魏老六家,还是都没看到新枪,不过崔友义却见到了王洪九的一个副官,魏老六指着那个副官说道:“你们就是不相信我,你看看,这位是王洪九大老爷的副官,这次专门来商讨打日本人的事儿的。咱们镇子和王大老爷是一条线上的,毁不了的,你放心的回去吧。这不,王大老爷准备派一个排的兵力,来训练你的呢。王副官就是来联络这件事的。”崔友义看见那位副官一身军装,斜背着匣子枪,一副威武的样子,这才放了心。
魏老六跑了
一天早上,花鹊雀刚刚钻出窝儿,站在枝头上,用嘴巴梳理一夜弄乱的羽毛,刘福兰突然急急火火地敲开了崔友义的家门,崔友义和我爷爷刚刚烧了一壶水还没来得及喝呢。刘福兰气喘嘘嘘的说:“快,快,快跑吧,日本人出动了,他们已到沂河岸了,过了大河抬脚就到咱诸满街了。”
崔友义一下子就站起来了:“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怎么连个枪响都没有啊?魏老六呢?”
老刘回答:“有个屁响啊,王洪九打了一阵子没打过就跑了,这魏老六一听王洪九跑了,连个屁都没放半夜就跑啦!”
崔友义听完愣在了那里,心里不住的悔恨着,狠狠地砸了一下桌子,嘴里一边骂一边拽起我爷爷来就往外跑。跑到魏老六的大院子里一看,魏老六家的红漆大门肆无忌惮地敞开着,院子里已经是一片狼藉,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东西扔得到处都是,可是即便是如此破乱,所有值钱的东西却一点儿都没落下。可以看得出来,魏老六对于逃走即便是很匆忙也是早有预谋的,一看形势不对,他在半个时辰之内就可以人不知鬼不觉的离开诸满街。
我爷爷叹了口气,嘴里说道:“唉,人家这是早准备好的啊。”此时的崔友义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不怕魏老六跑,关键的问题在于,魏老六带走了镇子上所有的钢枪,带走了镇子上所有会用枪的年轻人,带走了镇子上唯一能对抗一下日本人的资本。更重要的是,他没有通知任何一个人,哪怕是镇子上有些名望的老人,他浪费了大家伙原本可以逃离的宝贵时间。现在的情况是,诸满街上千户人家没有任何机会逃跑,也没有任何一丁点的实力,来对抗河对面那来势汹汹的日本军队。被骗了的崔友义第一次感觉到无力,浑身无力,他很想现在就飞快地跑出诸满街,躲到山里去。可是要是连他都走了,镇子上就连一个说话管用的人都没有了,再说那帮捐了钱买枪的伙计们都在瞅着他呢……
就在崔友义和我爷爷还在魏老六大院子里徘徊的时候,突然有人冲了进来,冲崔友义喊道:“崔大哥,不好了,小南庄的人要逃进咱们街上躲鬼子,咱们到底开不开门啊。”
崔友义一听,立刻回答:“开,开,能进来几个就进几个,至少咱们这里还有的吃有的住。”
“可是街上有些财主不让开门啊,他们带着家丁都在那里堵着呢……”崔友义二话没说,带着人就赶了过去。跟在崔友义后面的都是街上年轻的后生,年轻的后生们将崔友义当作是说了算的大哥。等崔友义赶到镇子围墙的时候,几个小地主正霸占着大门。崔友义登上城墙一看,远处往这跑过来的人足足有上百口子,他们还在一点点地过河。再往远处看,高的地方能看见黄色士兵的影子,想来一定是日本兵了。崔友义赶紧下来,看见一个小地主正把着门不放呢,周围许多年轻的后生和妇女们都在央求他开开门,可是他却无动于衷。崔友义走上前去,用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小地主的身躯,将他严严实实地堵在门口里:“赶紧开开门,小南庄的人得进来避避难啊。”
小地主看着他,不屑的吐了口唾沫:“呸,他们还想进来避难,这围墙都是我们出钱建的,他们凭什么进来啊。再说了,这要是打开了门,让日本人看见,日本人还不得打进咱们诸满街?”
崔友义冷笑了一声,说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觉得日本人不会进来?告诉你吧,魏老六他们把武器都带走了,咱们拿什么来阻挡日本人?再说了就这个破围墙,日本人一炮就能打个稀巴烂,他们想进来随时能进来。”说完,在小地主的惊讶和疑惑之中,崔友义一把将他拉开,打开大门,带着一群庄后生一起走到门外,迎接从小北庄逃出来的那帮子穷汉。
小南庄逃出来的人,跑到诸满街大门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了,刚到了诸满大门,女人就开始不住地哭泣,说起日本人在祊河岸烧杀抢夺的经历来,说起在小南庄被烧、被抢、被杀的经过,听得街上的妇女也跟着哭。崔友义赶紧招呼人把人领进街里去,他不忍心告诉他们的是,这里也马上会变成和小南庄一样的境地了,少则半日,多则一天,只要日本人知道这里没有一杆钢枪,只要日本人知道这里是交通和战略的要地,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打过来,而只要日本人打过来,那些只能对付土匪的围墙,在配备机枪大炮的日本人面前,就是一个纸糊的壳子。
从小南庄跑出来的人,陆陆续续的进了诸满街,远远看去,只有几个人还落在后面了,他们还在过河,只要过了河,即便是日本人发现了他们,也不会当即就追过来的。当剩下的几个人走到河中间的时候,突然远处想起了一声枪响,接着又是一声枪响,远远的看过去,应该是日本人发现了这些逃难的人了。崔友义和大家的心都揪了起来,河里的人像是一片片无助的叶子,随着一声声的枪响变得东倒西歪的。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没想到的是,最后几个逃难过来的人竟然没有被打中,只不过他们都因为惊吓过度,已经神志不清楚了。我爷爷一看,来的人他差不多都认识,那个村子也是穷人的村庄,差不多靠打工过日子。最后一个是老孙,老孙家一共五口人,媳妇生病,孩子还小,都不能干活,只有老孙自己一个人出去扛活,赚的钱换了粮食养活着五口人,可是活并不是那么好扛的,大多数的时候老孙还都要指望着左邻右舍、亲朋好友来救济。我爷爷一看见老孙就有点纳闷了,老孙背着大大小小的东西,身上连一个空闲的地方都没有了,不过奇怪的是,他竟然背着一个空的麻袋。我爷爷疑惑的问他:“叔,你咋背着一个空着的袋子啊,背那玩意干嘛啊,谁家还找不到个袋子给你啊?”老孙一听,立刻慌了神,伸出手去赶紧去抓背后,抓了一把又一把,脸色也一次比一次难看,抓到最后的时候,他一把将袋子拉到了身前,然后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我爷爷赶紧上去扶他,走进一看,这才明白了。原来那些袋子里装的是高粱粒儿,却几乎都空了,细看袋子上面,好几个子弹孔赫然出现在眼前。看来日本人的枪法还是很准的,那么远都能打中,只不过打在了粮食袋子上而已。粮食袋子上的弹孔,加上老孙受到惊吓来回摆动的幅度,粮食全都洒在了来的路上,留下的粮食一只手都能抓得过来。
我爷爷准备把老孙扶起来,没想到老孙突然像是着了魔一样,一下子又站起来,开始往小南庄的方向跑,我爷爷怎么拽也拽不住。看到这个情形,崔友义也赶紧上来拉住他:“你干啥呀,老孙,好不容易跑出来的,你咋还要回去啊。日本人发现你们了,回去就是个死啊。”老孙没有听他的话,还是往前走,嘴里不住地念叨着:“米粒儿啊,米粒儿,一家人吃的米粒儿,那是俺流了两个月的汗珠子,给刘老爷挖地堰子挣来的啊……”
我爷爷这回明白了,老孙是要回去把高粱米粒儿捡回来啊。这不是胡闹嘛,那些米粒儿从河中间就一路地往下漏,怎么捡?再说了,隔岸就是日本鬼子,一路捡回去就是有几十条命也不够死的啊。
我爷爷抱住他的腿,不让他走;崔友义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走。老孙还要往前走,嘴里念叨着:“一家人吃的米粒儿,一家人吃的米粒儿啊……”可是半天他发现自己走不动了,他回过头来才发现我爷爷和崔友义,我爷爷还在喊呼着:“你不能去,不能去,粮食我们给你接给,鬼子就在河对岸,不能去啊……”老孙回过头来看着我爷爷和崔友义,又像是看着他的孩子,早已经泪流满面,眼泪顺着干涸的皮肤流进破烂不堪的衣襟上,老孙哭着哭着突然跪了下来:“你们放开俺,让俺去吧,那是俺攒了大半年的粮食,那是俺们家五口人的命啊,你们放开俺吧……”崔友义和我爷爷无奈地放开了老孙,看着老孙,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老孙把身上的东西都卸下来,搁在崔友义面前,伸手找出个布袋子,然后从地上站起来,转身就走了。我爷爷还想去抓他,被崔友义拦住了:“抓不回来了,秀廷,你赶紧领着他们家人到街里面去,越远越好。”我爷爷明白了什么,转身带着后面的人走进了镇子的大门……
走进镇子大门的孩子们,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去干嘛了,准确地说,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怎么死的,他们只知道自己的父亲去给他们找粮食了。只有崔友义看见了,看见了老孙弯着腰,一步一步地往回走,发现路边有几粒米粒儿就把它们拣起来,小心翼翼地装进自己的布袋里,然后再往前走。老孙就这么一直走着,刚到河边,突然一声枪响,老孙一激灵,站起来往远处看了看,他发现一小堆红红的高粱米正对着他微笑呢,老孙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接着又是一声枪响,老孙“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可是他还是一点一点地往前爬着,一点一点地往布口袋子里装着粮食;又是一声枪响,老孙全身伏在了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当崔友义和我爷爷趁着天黑去抬老孙尸体的时候,老孙身上的血已经流干了,他的身子保持着一个伸展的姿势,一只手放在胸前,紧紧抓着怀里的布口袋,另一只手伸向前方,手里死死地握着几粒高粱米粒儿,不,应该是几粒血红色的高粱米粒儿……
我爷爷说,当时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老孙去死,被日本人一枪一枪地打死,而没有一点办法。假如魏老六在逃走之前把他们自己出钱买的枪留给他们,他们还有可能去和日本人拼上一拼的。而现在,整个诸满街上的人没有一点办法,他们就像是一群被圈起来的羔羊,无奈地等待着杀戮……
血染“袁大头”
日本人真的来了,大街上骑着大洋马,挂着军刀的日本军官不停地转悠。我爷爷说,这个鬼子头挂在腰间的军刀,跟东流庄人被土炮轰死的那个鬼子头的刀一模一样,都是长长的带点弧形的那种。多少年来,我爷爷一直纳闷,这瘦长的刀怎么不断裂呢?街上的老铁匠打制的大刀片子,厚厚的都能砍成两截儿,小鬼子就是贼精。
县城里的大户人家跟着姓张的县长,陆陆续续地往南边跑走了,他们和临沂城里的王洪九,诸满街上的魏老六基本上就是个前后脚。镇子上剩下的跑不走的人把房门那么一关,谁都不敢露个头出来。日本人似乎也不急着去挨家挨户地破门抢东西,他们唯一做事情就是叫镇上的年轻人给他们盖炮楼,每家每户出一个劳力自带工具、干粮。有些家底殷实的人家舍不得出力,就开始在街上找人替他们出工。这样一来,我爷爷又上岗了。一天晚上,一户人家把一包袱地瓜干煎饼,十个鸡蛋,一罐咸菜,外加半袋子高粱米,送到我爷爷的破房前,说:“秀廷啊,这些东西归你了。”就这样,我爷爷从给地主扛工,变成了给日本人盖炮楼。我爷爷说,当时跟着他一起出来的,基本上都是没饭吃的小孩子,年纪大的老头子们,年纪轻轻身强体壮的没几个。
日本人在诸满镇的东边盖起了炮楼,连着周围的地势地形就成了一个据点,驻扎着一个小队的鬼子,后来,这个小队的士兵虽说多次换防,可是小队的编制一直满员,可见鬼子对诸满的重视程度。紧挨着炮楼的地方是汉奸大队部,那些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当地人,换了一身衣服就成了日本人的帮凶。我爷爷喊他们二鬼子。崔友义说,他们就叫汉奸,二鬼子都是好听的。后来,有个叫王忠的货郎告诉他俩,日本人之所以轻易占了大半个中国,是这些大大小小的汉奸帮了大忙,抗日必须消灭汉奸!日本人基本很少出炮楼,即便是在那里干活的我爷爷也极少能看见日本人,盯着他们干活的基本上都是汉奸,帮着鬼子祸害老百姓的也是汉奸。
有一天,正在干活的时候,旁边一个年纪稍微大点的人跑过来给大家说:“听说了吗都?日本人的活不能干啊,咱们想个法子赶紧跑吧。”
“怎么了?”
大年纪的人压低了声音:“昨天晚上,绍庄让日本人杀了十几口子……”
原来,昨天下午的时候,一队日本兵去绍庄抢粮食,挨家挨户地搜完东西之后,整队的日本兵就回了炮楼,落在最后的一个曹长看上了一个年轻的媳妇,结果当着老婆婆的面强奸了人家的媳妇。媳妇的婆婆跟着曹长,一路跟着一路哭,一路数落日本兵,说自家媳妇儿多么的无辜,说前面这个日本鬼子挨千刀的不是个东西,说着说着,曹长烦了,抽出刺刀回头一刀捅在了婆婆的肚子上。婆婆握着刺刀,一点点地在地上晃悠。老婆婆弄不明白,你日本鬼子忒不是东西了,强奸了人家的媳妇,说你两句怎么啦。曹长就这么站着,笑着看地上晃悠的老婆婆。正在这个时候,村子里一个姓邵的屠夫刚从邻村喝酒回来,看见了这一幕,二话不说,上去就勒住了曹长的脖子。曹长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想抽老婆子肚子上的刺刀,却被绍屠夫死死地勒住了。杀猪的劲大,手腕子上的劲儿更大,结果曹长就这么活活的被勒死了。看见被勒死的曹长,屠夫也吓了一大跳,身上的酒全都醒过来了,这可怎么办啊?周围看见的村民都开始往家里跑,开始收拾东西,准备避难。屠夫站在原地想了半天,他抱起曹长的尸体,拴上石头,扔在了猪圈后头的粪便池子里。屠夫想,现在应该是万事大吉了吧。可是没想到的是,地上的血迹和日本人的刺刀还没处理呢。此时,回到炮楼上的日本兵发现少了一个曹长,得回头找找吧,这一找不要紧,地上还丢着一把刺刀,满地的血液。于是,日本人开始挨家挨户的找凶手,挨家挨户的杀人,只要没来得及跑出村子的人,都被日本兵杀害了……
这个消息引来了干活的人,大伙纷纷聚在一起,那个传来消息的人把这些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所有人都没有问话,也没有接话,就是静静地听着。每个人单薄的衣服之下都已经大汗淋淋了。突然大家的身后响起了一声巨吼,回头一看,监工的汉奸从远处咋咋呼呼地跑过来了。汉奸一边挥着手里的鞭子,一边往这边跑,嘴里一边骂骂咧咧的:“他娘的,又聚在一起干什么?偷懒吗?这几天挨的鞭子还少吗……”话刚到了耳边,鞭子也跟着到了身边,长长的鞭子狠狠地敲打在地上的大石头上,留下一道白色的痕迹。按照往日的情况,此时大家都会马上缩起脖子回到工地上去干活,可是今天仿佛所有人的身体都结冰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剩下长鞭在地上一声一声的敲打着。汉奸看见这个情况,也有些发愣,可是愣的时间不足一秒钟,他的鞭子就打在了一个人的后背上,那个人的身体一哆嗦,接着往前踉跄了一下,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人群中有个老人向汉奸说道:“昨天绍庄让鬼子屠了村子了,没躲的村民全死了。”
汉奸悠闲地点上一根烟,笑道:“一个一个吃不饱饭还多管闲事,绍庄是绍庄,你们是你们。他们被屠村了,都死光了,那是他们的事,你们这不没死吗?”
“日本人的活不能干啊,咱们辛辛苦苦给他们干活,可是说不定什么时候咱们也得死啊。”
“放屁!”汉奸的皮鞭子又一次挥了起来:“你们干活可能不用死,不干活就一定得死!绍庄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他们杀了一个皇军,你们又没杀皇军,怕什么?赶紧去干活,你们再这样磨洋工,等到皇军来了,就怕你们和绍庄的人一样喽。”说完,汉奸开始一个一个地往工地上拽人,可是不管他怎么拽,怎么踢,怎么打,大家伙就是一动不动。有的人直接被打得趴着,也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趴在了地上,就是不往回走……
这时候,炮楼里的日本人听见了动静,十来个日本士兵端着长枪跑着就过来了。汉奸一见日本人往这边跑,手里的鞭子敲打得更加响亮了。等到日本人到了身前,汉奸马上弓着腰,拿着烟往前凑,给为首的士兵点上一根烟,笑着看着他。日本人点上了烟,潦草地吸了两口,指着聚在一起的人问汉奸。汉奸笑着说:“没事儿,没事儿,他们闹情绪呢,偷懒呢。我这不正在教训他们吗?”说完,汉奸手里的鞭子一下子又敲打在一个人的腿肚子上。日本人看那个被敲打的人只是踉跄了一下,并没有太大的反应,脸色瞬间就变了,他马上从汉奸手中夺过鞭子来,令人出乎意料的是,日本人的鞭子没有打在大家伙身上,而是狠狠地打在了汉奸的腿肚子上。毫无防备的汉奸“哎呦”了一声,差一点跪在地上,双手不住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腿肚子。日本人笑着问道:“疼的干活?”
汉奸不知道怎么回答,似乎感觉说疼了自己好像连个扛活的都不如,他马上站直了身子,冲着日本人笑着说:“太君,太君,不疼,不疼……”日本人远远地把鞭子扔在了一边,冲着汉奸就来了两巴掌。汉奸被打得一愣一愣的。人群中有人小声嘀咕着:“难道日本人有良心了?”只见抽烟的日本人冲着后面的人小声说了几句什么,一个士兵就跑回了炮楼,不一会儿,抱着个东西就回来了。大家一看就傻眼了,日本人怀中抱着一个木棍子,那根木棍子,两头被磨得光秃秃的,整个木头被火烤了一遍,黑漆漆的,隐约看见上面有些凹凸不平的小刺。
日本人把木棍立在了包汉奸身边,冲着他说了几句什么。汉奸的脸色一点一点的发生着变化,最终变得苍白无力,之后他回头对大家喊道:“太君说了,你们偷懒不干活就得受到惩罚,刚才那个鞭子太轻快了,怕你们记不住,得换一个大点的,有劲的。看见我面前的这根木棍了吗?这就是以后你们犯了错误要受到惩罚的工具。现在每个人跪在地上,太君要给你们惩罚了。太君说了,只要你们撑过去三棍子,这件事情就过去了……”汉奸还没说完,人群中就炸开锅了:“这怎么可能?三棍子还不得一个月下不来床啊?”
“那是你。你身体多好啊,我怕这三棍子我得残废喽啊……”
我爷爷没有说话,一直盯着那个粗大的木棍,他可以确信的是,他撑不住那个木棍子从天而降的三下,三下下来,说不定自己就得死了。大家伙继续嚷嚷着,有人开始伸腿想跑,日本人突然拿出枪来,冲着空中放了两枪,人群瞬间安静了。大家伙被被抢指着排成一排跪在地上,日本人笑着拿着木棍子走过来。
汉奸在一边翻译日本人的话。“太君说了,这是对你们身体的检验,检验你们的身体到底合格不合格,你们能不能承受了木棍子的打击,能不能更好的为太君干活……”
跪在地上的人根本没有心情听汉奸说话,每个人的身体都在不停地发抖。日本人一棍子下去,打在了第一个人身上,那个人一下子就趴在了地上,然后他被人给扶了起来,接着又是一棍子,等到第三棍子打完的时候,那个人已经吐血了,站不起来了,只能趴在地上半死半活地喘着气。我爷爷看着那个人,心里已经绝望了。那个人在他们中间算得上身体好的,也撑不住这三棍子,我爷爷身体瘦小,年纪又轻,一定比那个人的后果惨烈得多,说不定……
我爷爷就这么跪在地上,身体不停地发抖,他想要站起来跑,面前黑洞洞的枪口正在稳稳地对着自己,在东流村,他亲眼目睹这些长枪的厉害,他没有任何退路,只能这么等着,等的结果是什么,自己也不知道,也许等着的就是死亡。而现在,抱着木棍的日本人已经到了爷爷前一个人的后面,那个人是一个老人,也不知道是哪个村庄的,我爷爷看见他的脸色已经苍白了,嘴唇在不断的发抖。日本人走过来,按了按老人的肩膀,嘴里不停地笑道:“老东西的好的,好的……”说完,木棍狠狠地砸在老人的后背上,老人没咋呼也没吭声,整个人往前飞奔了好几米,一口鲜血吐在了地上。看到这一幕,日本人都开心地大笑着。而我爷爷低着头,闭着眼,不敢多看一眼了。老人被架起来,摇摇晃晃地跪下来。又是一棍子,老人倒在了地上,身体已经开始抽搐了。汉奸看见了,上来看了看老人,回头说道:“太君,太君,死了死的。”日本人在旁边不满地摇着头:“不不不,三下的干活,统统三下的干活。”说完,又准备招呼人把老人扶起来。没想道此时,老人竟然自己慢慢地站起来了,他睁大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鬼子,慢慢地走到拿着棍子的日本人面前。日本人惊讶地看着老人,而后又笑起来,还冲着老人竖起大拇指,然后又举起木棍来。正在这个时候,老人突然冲上去抱住了木棍,嗓子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全都喷在了日本人的脸上、身上和怀中的棍子上。日本人大骂一声,一脚揣开老人,把满是血的木棍子竖着锤在老人的胸口上。老人又朝着日本人的喷出了一口血,接着便四肢发软地瘫下来,再也没有动静了。只有那鲜红的血在阳光里闪着耀眼的色彩。
围在一边的日本人看见这个情形并没有生气,而是指着满脸是血的日本人大声地嘲笑起来。拿着棍子的日本人把棍子甩在汉奸的脚下,大声说道:“你的,打。”说完,就自己回炮楼了。围在一边的日本人似乎也没了什么兴趣,也都懒懒洋洋地回去了。
我爷爷说,在那个夕阳血红的下午,那个死去的老人救了他的命,也救了更多人的命。汉奸在日本人前面,木棍举得很高很高,落下时却很轻很轻,等日本人走了之后,汉奸没有再打人,他盯着那个满身是血的老人,看一看周围一双双愤怒的眼睛,没有再打人的念头,也没有摸那个黑红黑红棍头的念头。最后,大家抬着受伤的人回到了诸满街……
我爷爷说,他至今不知道那个死去的老人是哪个村子的,也不知道他叫什么,也不知道他是顶替谁过来的。或许他是顶替自己的儿子,或许他是顶替自己的亲戚,或者是像自己一样为了挣一口果腹的口粮替有钱人家出苦力。总而言之,他顶替的不再是一天的活,而是一条命。其实有可能在来之前,他就已经知道,给日本人干活的人将没有一个好下场。埋葬老人时,我爷爷觉得埋一个人比埋六匹骆驼都费劲儿,多年后,他说,他那天是流着泪,同工友们一起埋葬老人的。那是我爷爷最后一次给日本人扛活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即便是没有吃的,即便是走在大街上要饭,我爷爷也没有替别人给鬼子出一天工,即使是主人出双倍的粮食,甚至一天再追加半个银元,我爷爷都没有应承。
第二天一早,我爷爷给主家送还了那袋高粱米,并交待了一句,不管主家怎么提高筹码,我爷爷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他知道诺大的诸满街上没有人能救他了,他决定去找崔友义,看看崔大个子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救自己,救救这个镇子上的所有人。
崔友义不在家,倒是镇上智商有缺陷的小哑巴,坐在家里正吃崔友义剩下的东西呢。日本人一来,也就小哑巴敢到处转悠了,谁让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小哑巴看见我爷爷还招呼他过去一起吃,我爷爷没理他,又跑出去了,不用说,崔友义一定在货郎王忠那呢。崔友义能下床的时候,他就去找到了卖货的王忠,听说他们俩一直走得很近很近,大晚上的俩老爷们还聊天聊到深夜,那个时候谁都不敢开灯,再说了,灯油贵得很。慢慢的,我爷爷也跟着去找王忠聊天,不过我爷爷说,那个时候王忠的话他还不敢相信,因为他形容的东西太美好了,跟现实比差距太大了。尤其是王忠讲要救自己,必先救中国,大伙生活在一个国家里,国是大伙们共同的家,如今日本人就是要灭掉我们的国家,我们救国就是救自己的家。我爷爷听不明白,我爷爷想,既然国是大家的,为什么魏老六天天吃肉,王洪九出门骑马,邵子厚娶几房媳妇,自己却地无一垅,房无一间,还要为填饱肚子讨荒要饭?这国也太不公道了。要说国就是家,一家人吃油面卷子就得都吃,要穿新衣就都得穿,要挨饿就都挨饿!要挨冻就都得挨冻,为什么都是一个国里的人,待遇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呢?
王忠曾告诉我爷爷:咱们之所以结伙跟鬼子干,就是为了建设一个公道的国家。一个有油面卷子大家吃、有新衣大伙穿的平等的社会。
我爷爷问:跟西边那个地方一样,平均分地吗?
王忠说:一样。
我爷爷这才有点儿明白。所以,离开炮楼,我爷爷就找王忠去了。
我爷爷到了王忠住的破庙里,一进门就看见了崔友义和王忠。我爷爷老远就喊:“听说了吗?前天晚上,绍庄的人……”还没等我爷爷说完,崔友义就打断了我爷爷的话:“听说了。日本人比魏老六还不是东西,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咱们不能这样坐着等,等来等去,日本人得把我们全都杀了。”
我爷爷说:“咱们能干什么啊?咱们连把大砍刀都买不起,连杆打鸟的土枪都没有,有枪的魏老六都早跑啦。”
王忠说:“你们说的只是一个现象,魏老六是跑了,可徐子仁他们没跑。听说西边给山东的抗日队伍派来大将,那个人在红军时期就是四方军的总指挥呢。有人跑了,自然就会有人来。咱这里可是一块好地方。退可进山,进可攻城。像魏老六这样的人,跑了也不是一件坏事。”
听到这里,崔友义更加气愤了:“魏老六这些王八蛋,日本人没来得时候抢了大家的地,抢了大家的粮,现在日本人来了,他自己倒先跑了,留下一帮穷人在这里吃苦受罪。我恨不得宰了他!”
在一旁沉默的王忠张口说话了:“好了,老崔,咱们刚才说了,魏老六的事情往后放,我们现在先解决的是日本人的问题。没有枪,没有炮,不代表我们不能和日本鬼子做斗争,我们要的是方式和方法……”
我爷爷在一边,似懂非懂地听着。正在这个时候,镇子上庙会里的大钟突然敲了起来。崔友义说:“肯定是日本人让敲的,不知道又有什么幺蛾子。老王,你先找地方躲躲,我和秀廷得过去……”
日本人冲进了镇子里,挨家挨户地把镇上的人都赶到了西街庙会的院子里。我爷爷和崔友义站在后面,抬头一看,几十个日本兵端着长枪围在周围,庙会的大戏台子上架了一挺带腿的枪,黑洞洞的枪口直直地对着黑压压的人群。我爷爷悄悄地告诉崔友义,那个带腿的枪他在东流庄时见过,打起来不喘气,一个劲地扫射,东流庄不少人就死在它的口里。一个带着刀的日本人站在最前头说着什么,可是没有人能听得懂,唯一听得懂的词语就是“八路”。日本人“八路八路”的一直重复着,可是镇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日本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周围士兵的枪开始举过了肩膀,一阵拉枪栓的声音让站在外圈的人开始瑟瑟发抖。这个时候,人群中突然传出一个声音来:“日本人说咱们这里有八路,只要交出八路就放我们回家,不然的话咱们都得死啊。”崔友义抬头一看,说话的人正是从东北棉服厂跑回来的老王王进财,只见他龟着腰跑到最前面,冲着日本人说着什么,嘴里的话和刚刚日本人嘴里的话是一样的。我爷爷突然明白了,原来这个从东北日本人棉服厂里回来的人会说日本话啊。日本人皱着眉头听王进财说话,不一会儿开始点头,然后又冲着王进财说着什么。王进财转过头来对大家说:“有胡子的往前站,往前站,赶紧的,赶紧的。”
原来,血洗绍庄的第二天早上,日本鬼子出操时,平日跑得光溜溜的操场突然炸响了一颗土雷。把一个鬼子的左腿,炸上了天,另一个鬼子的左眼炸出来,鬼子说是八路干的,来诸满街上找“八路”,日本人说诸满人交不出埋雷的八路,就开枪杀死他们。人群里开始骚动,有的老人自己走出去,有的老人被人推了出去,有的老人被日本人拽了出去。王进财又走进人群里冲镇上的几个大户说了什么,镇上的几个大户人家的长工都跑了出去,没一会儿,跑出去的长工回来了,几个人提着一个布袋,放在了日本人的面前,然后有胡子的老人都走出去跪在了地上。日本人解开袋子,抓出一把光闪闪的银元。我爷爷看得很清楚那银元是一色的“袁大头”。日本人点了点头,把袋子封了起来。可是,所有人没注意的是,正在日本人要走的时候,人群里突然走出来一个人,慢慢地往前走。仔细一看,那是镇上的小哑巴,坏了,小哑巴听不见话啊,他是不是以为袋子里的东西是发给跪着的人的。小哑巴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有人在后面拽他,他使劲晃了晃身子,摆脱那个人的手,还笑着指了指前面的袋子,又拉着其他人往前走,没有人跟着他,也没有人敢大声说话。只见小哑巴走到最前排,冲日本人笑了笑,然后指了指自己,跟着老人们一起跪了下去。
日本人先是疑惑地一直看着他,慢慢的日本人的脸色开始变了,慢慢的转成愤怒,等到小哑巴跪下来的时候,日本人骂了一声“八嘎”,几个士兵上来就抓住了他。王进财赶紧上来说话,刚走了两步,就被日本兵用枪托一下子捣在了地上。小哑巴丝毫不懂气氛的变化,他依旧笑着,傻傻地笑着跪在地上。日本兵上来拽他,他就跟着日本兵走,走到了前台上,他就冲着人群笑。人群很安静,只能听见每个人的棉袄因为身体大幅度的颤抖在不住地摩擦。鬼子头拔出了长长的军刀,小哑巴还在笑着;日本人一脚踢在他的小腿肚子上,小哑巴跪下来,他还在笑着。鬼子的军刀一挥,台下一片惊叫。短发如落叶,纷纷扬扬地飘下了,小哑巴浑然不觉,依旧在笑。鬼子的脸色大变,冲士兵做了个手势,他还在笑着;一个鬼子端起枪,叫了一声,长长的刺刀噗嗤一声就扎进了小哑巴的胸膛……
我爷爷惊叫了一声。
那个鬼子把长枪猛地一转,身子一撤,拔出了刀。阳光里,那带血的刺刀仿佛扎进了我爷爷的心里。小哑巴就这么保持着僵硬的笑容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血液顺着伤口往下流,不住地往下流,流得出奇得多。血液流向了人群,在人群前的大洋袋子上停住了,开始浸湿了大洋袋子,开始顺着大洋袋子往上爬。日本士兵一脚把小哑巴踹出好几步远,然后提起大洋袋子匆匆地走了,血,红红的血从钱袋上一滴一滴地掉下来。
小哑巴的血在流向我爷爷,流向崔友义,流到小镇上所有人的前脚时戛然而止……
我爷爷说,人群中的老人和女人已经开始哭泣了,日本人走的时候,有人已经摔在了地上。崔友义紧紧攥着双手,身体不停地发抖。所有人都想上前去看看小哑巴的尸体,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崔友义没有向前,他回头拉着我爷爷就走了。路上,崔友义给我爷爷说:“秀廷,我们去打日本鬼子!”
我爷爷问:“怎么打?”
崔友义说:“跟着卖货的王忠打。”
我爷爷问:“王忠不是个货郎吗,他能打鬼子?”
崔友义说:“他的组织能打鬼子,我们去参加他的组织。”
我爷爷问:“王忠的组织也叫大刀会吗?”
“不是。”
“那叫什么?”
“共产党。”
那一年的时间已经到了1939年的春天了,离日军攻占临沂城的1938年4月21日不到一年呢,那次日军大开杀戒,克城后杀害百姓2840人,制造了抗战史上的临沂大血案。1939年刚刚翻开日历本的时候,日本人轻而易举地占领了费县城,国民党政府、县党部以及警备队匆匆忙忙地从城里头撤出来,撤到蒙山的脚下,而后又匆匆忙忙地从蒙山的脚下撤到南方。与他们一起匆匆忙忙离开的是那些原本有些名望的大地主、大绅士们,是那些一向挺胸鼓肚,很神气地站在这片土地的财主老爷们,当这片土地彻底沦为日本占领区时,这些靠这片土地养育的富人们,带着家眷,携着财富匆匆地跑了。而留下来的那些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穷老百姓,这些松散的村民,对于来势汹汹的日本军队没有任何抵抗力。于是日本人在这片缺乏组织,缺乏武装力量的土地上牛皮闪闪。
我爷爷说,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些有钱、有势的地主们会那么轻而易举地逃走,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掌握着几乎所有的经济来源,掌握着这里所有的话语权,甚至在有些时候掌握着这里的生杀大权,他们都有自己的护院武装,可是在危机来临的时候,他们却能毫不犹豫的舍弃了供养他们的土地和百姓,他们带走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家人,也不仅仅是那一箱一箱的金银细软,而是这片土地上唯一能够抗击外来入侵者的希望。他们带走的是同日本人对抗的资本,像魏老六,带走了诸满最强大的一支武装,一支三十多杆枪的民团。虽然那些武装力量在强大的日军面前特别的渺茫,特别的不堪一击,根本就抵不上日本人的钢枪铁骑,可是他们不应该放弃得如此不留余地,至少这里是他们的家,是他们世世代代生存过的家园,这里的土地上埋着他们的祖先……
事后多年,我爷爷说,这些人都不是站着尿尿的爷们,但凡他们像东流庄的吴大老爷那样有点骨气,日本鬼子进诸满就得夹夹尾巴。东流庄才多大?诸满街起码是它的十倍,围墙比东流庄高多了,而且是东蒙山有名的重镇,可谓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枪有枪呢。日本人进东流庄搭上了七十八条士兵的命,可是进诸满街日本人一根毫毛都没少啊。想到这,我爷爷想起了吴大老爷的一句话:这路是我们的先人用脚踩出来的,小鬼子想走就走?可是在我爷爷认识的老爷里面,像东流庄的吴老爷,那么有骨气的人毕竟只有一个啊。在那之后,在每一个曾经繁华无比的街道上,在每一个破败不堪的村庄里,在每一个交通便利的城镇中,在每一个深山脚下的农户中,无数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受到残忍的屠杀。我爷爷那一辈的人看过了太多的流血,看到了太多的死亡,看到了太多的悲惨。最开始的时候人们害怕、恐惧,到了最后人们无助、绝望。所有人几乎都失掉了生的希望,失掉了生活下去的勇气,没想到最后将拯救他们的却是那些原本毫不起眼,是那些和他们一样没有多少田产房舍的穷苦人。那些人就像王忠一样,有的是走街串巷卖货的货郎,有的是深闺屋中教书的先生,有的甚至是蹲在街头要饭的乞丐。那些人原本口中的话语让人难以相信,那个遥远而又奇特的“共产党”三个字让人生疏、陌生,甚至抵触,但在人去楼空的最后,也只有那些人坚持了下来,只有那个叫共产党的组织活跃起来。他们依然穿梭于每一个已经人迹罕至的村庄和街道上,穿梭于日本人和汉奸走狗们的枪林弹雨封锁的小路上,继续向留下来的人宣传那些如梦一般的美景,宣传那些讲过无数遍的前景,宣传那些祥和的未来。在那些一个一个促膝长谈的夜里,这片土地上一个一个的年轻人重新找到了希望。
地主家的长工崔友义相信了,给人家扛活的我爷爷相信了,诸满街上的吹喇叭的刘富兰相信了,许许多多处于生活底层的年轻人也开始相信了……年轻的共产主义信仰者们拿起手中少得可怜的武器,开始对抗那些外来的魔鬼,对抗那些从这片土地上长大的汉奸。不同以往的是,曾经的他们,行动的目的单纯而简单:为的是生存下来,为的是活下去。而现在,年轻人的心中有了一个更伟大的梦想,那个梦想看起来虚无缥缈,其实却已经遥遥在望……在许许多多个这样的人中间,我爷爷就是一个真实的存在。
1939年的开春特别的安静,1939年开春的蒙山特别的寒冷。一场倒春寒把从四面八方刮来,寒风不住地敲打着蒙山高大的脊梁,那些风在大山里一圈一圈的转悠,山坳里向阳的地方,葱葱郁郁的花草树木瞬间凋零待毙。沂蒙山脚下的人们没有了温暖,没有了灯光,没有了光亮,每一个漆黑的夜都显得毫无尽头。然而,在一片片包围着所有人的黑夜里,有无数的人开始在这里点燃一把一把的篝火,从山上到山下,从山里到山外。篝火被一个一个的举起来,遥望着连起来,点燃了每一块寒冷的土地,开始温暖着这座古老而又脆弱的大山……
【链接】
1费城抗日武装起义:1937年11月,原国民党费县上冶乡乡长、共产党员朱治诚在当地共产组织的指导之下,率领60余人趁县警备大队出城监修飞机场之机占领费县城,后被国民党部队围困城中,起义最终失败,牺牲50余人。(《费县志》)
2东流庄战斗:1939年1月30日,驻扎在临沂城的日军西行,要经过费县新庄镇东7公里的东流庄,遭到当地村民的奋起反抗。战斗从早上一直持续到下午,最终重创日本军队,击毙日军78人伪军21人,而东流庄亦被屠村,几近毁灭。(《费县军事志》)
下部 血雨腥风扫蒙山
初见八路军
1939年初日本军队侵占费县城,虽说当时守城的国军不战而逃,让日本人不费吹灰之力夺得蒙山前最大的城市,但在县城南的东流庄,日本人却尝到了民间力量带给他们的伤痛。其实不光是我爷爷弄不明白,就连日本人也在纳闷,拥有国家武装力量守护的县城,没给日本人带来伤亡,小小的一个村庄,一个只有民间自发武装力量的小村庄,却让大日本皇军付出了死亡78人的代价。(当然,我爷爷从来不说,东流庄村民在那场战斗中还打死了21名伪军的事实。)
日军大摇大摆的进城时,大队的中国人举着太阳旗欢迎他们呢,每每啦起这件事,我爷爷就一肚子气。我爷爷说做人要有骨气,一个爷们没有血性怎么成?
县城除少量日本军队外,另外建立了9个伪警备大队,34个分队,1个自卫团,在费县城周边较大的集镇中个驻扎一个大队。其中,1940年日军在诸满建立据点,驻扎的日军只有一个小队,连官带兵才31人,驻扎伪军却高达400多人。诸满是这样,整个蒙山地区也是如此,1941年5万多鬼子扫荡蒙山后,八路主力被挤出蒙山,当地武装及费北行署被困在蒙山,日军绕着蒙山根据地建起几十个据点,守备的日军只有一个大队和一个骑兵快速小队,不足600人,而汉奸就有8个大队,23000多人。汉奸成了敌后日军得力的帮凶,成了敌后抗日武装重要的对手。
虽然据点内的日本士兵数量并不多,是每一个据点的防御工事都做得相当严密,鬼子们是以纯军事的角度,来设计这些据点的,以当时山东纵队的那些武装,想要攻打这些据点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以诸满街据点为例,据点距离诸满大街很近,足可以严严实实地看着诸满的一举一动,三八大盖足可以射击到中心大街。重机枪可以封锁红峪子山口。尤其是那两门炮,打到大顶子山简直就是一盘小菜。日本人的据点建立得相当有学问,中间是两座互相照应的高炮楼,炮楼周围挖着又宽又深的鸿沟,从鸿沟到炮楼之间地面上都被架起了铁丝网,地底下都被埋上了地堡,地堡和炮楼通过甬道相连。射程之内,原本长着的树木和花草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从炮楼上往远看,一片的开阔地,直接看到几里外的动静。炮楼里架着几尊黑漆漆的小钢炮,配合着开阔的视野,那些小钢炮打起来又准又狠。这样的防卫设施,仅有步枪和手榴弹的地方武装基本上就是无法攻破的,光那几门黑漆漆的小钢炮就够游击队员们受的了。那一个小队的日本士兵基本上是从来不出据点的,据点里一天到晚灯火通明,待在里面的日本人和伪军,就像是铁了心要扎在里面一样,只能看见他们整日有序的来回警戒放哨,除了行动绝对没有哪个日本人独自走出来。而当据点里的日伪军队浩浩荡荡的出来的时候,大家都知道,指不定哪个村庄就要遭殃了。
我小的时候,父亲常带我去诸满街北面的瓠子山,那是日本人占领诸满后,在山上修的第一个炮楼。一色的水泥和石块组成的。几十年过去了,水泥依旧比石头还硬。这座炮楼高十米,地下一层,地上三层,常年驻有一个班的鬼子,整个山头围上铁丝网,一门九二式山炮高挑着,随时可以支援方圆几十公里的任何军事行动。山三面相连的土丘上驻扎伪军三个连队,土丘与炮楼间挖了一人深的交通壕……我爷爷在1943年的一个夜晚,按照县大队命令:骚扰鬼子兵,区中队佯攻瓠子山。结果让日本人的机枪把棉帽子打掉了,我爷爷说,要是子弹再往下半寸,他当场就玩完了。
五月的时候,天气已经开始转热了,阴凉地满足不了干了一上午农活的农民们的要求了,崔友义身子大,出汗多,在树底下得坐上好一阵子才能凉快透了。此时的诸满街上不管是年轻人还是年迈的人,仍然是一盘散沙,崔友义为了能把大家联系在一起,整日整夜的把街上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开会,说是开会,其实就是晚上坐在一起喝茶聊天罢了。那茶是我爷爷从山上采的本地茶叶,碧绿的叶子用山泉水一煮,很好喝。街上的年轻人对于如何打日本鬼子,打伪军,还都是一头雾水,毕竟谁都没拿枪打过仗啊。不光是他们,连崔友义和我爷爷都是一头雾水,我爷爷坐在崔友义家门口,给开会的人望风的时候,望着远处那几座高高的炮楼,没有一点信心。我爷爷经常问崔友义:“王忠口中的那些打日本鬼子的部队到底是个啥样子啊?光看见穿着黄色衣服的日伪军了,王忠的部队能打过那些拿着长枪的鬼子吗?”崔友义摇了摇头,一会儿又纠正我爷爷:“不是王忠的部队,是一个叫共产党的组织的部队。听说前些日子一个大官带着一支部队到了白马峪,也有人说他们到过瓠子山北面的古镇青驼寺,同鬼子隔着蒙河相持,到底有多少人,我也不知道,反正挺厉害。”
我爷爷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到了五月末的时候,一直待在街上的王忠出去了好几天,好几天不见踪影,街上有的人说王忠搬救兵去了。有的人说,瞎扯蛋,还指望救兵呢,王忠别跟魏老六学,自己跑了就行了。过了好几天,王忠才回来,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喜悦,他让崔友义跟着他去开会。崔友义纳闷地问他:“开啥会啊?去哪里啊?”
王忠说:“反正地方不近,别管了,跟着我走就行,各个镇上都会有人去开会。”
崔友义又问:“为啥我去啊?”
王忠又说:“现在你是诸满街上领导人啊,你不去谁去?”崔友义还想问啥是领导人,想了一下,还是不问了,问多了容易让王忠笑话。于是,崔友义就带着我爷爷跟着王忠去开会了。
王忠说:秀廷就别去了。
崔友义说:你不知道,他呀人小鬼大,精着呢,咱带上他保准儿不吃亏。
我爷爷说,第一次跟着王忠去开会的地方很远很远,就顺着蒙山脚下一直往西边走,走了一天多的时间,最后走到一个叫白马峪的地方。一起来的人大家互相不怎么熟悉,但是有些人是见过的,一听口音也知道,再远,也翻不过蒙山去。果然,互相一介绍,都是费县城周边的镇子上的人。大家伙穿的都挺有意思,有的穿着和我爷爷崔友义他们差不多,一看就是庄户人家;有的穿的还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衣服,一看就不合身;有的还穿着大长褂子,戴着眼镜,估计是识字的人,还有的竟然光着脊梁,光披着一件毛绒绒的蓑衣。有个来自梁邱镇的叫做魏立久的人特别的显眼,一身衣服那叫个好啊,兜里竟然有个怀表,我的天,我爷爷一直到1949年建国之前都没捞着一块怀表。我爷爷小声地问崔友义:“有钱的人不都跟魏大老爷一样跑到南边去了吗,他怎么也跟着咱们来开会干呢?”
崔友义小声的告诉我爷爷:“他们都是和咱们一样的人,别管有没有钱,都是为了抗日救国大家才走到一起的。”
一到了叫白马峪的那个村子,我爷爷就感觉到这个村子完全不一样。小村庄看起来已经来过好多人了,一副嘈杂过后的样子,但是嘈杂之后又显得规规矩矩,很有秩序。进村子的时候,我爷爷和崔友义就看见一些背着长枪的当兵人,有的站在村子周围,有的来来回回地走动。不过那些当兵的人我爷爷他们没见过,他们都穿着灰色的军装,脚下穿着黑色的布鞋,腰上缠着一溜布袋子,如果不是背着一杆长枪。这身装扮哪像当兵的啊,以前街上魏老六家的长工都比这些人穿得好,要知道我爷爷以前见过的兵,可都是穿得体体面面的,鬼子不用说了,一色的黄色军装,一色的皮鞋,连汉奸都是四个兜的军服呢。不说每个人都有皮鞋吧,至少腰间也得有个闪亮闪亮的大皮带子啊。在我爷爷以前的想象中,当兵,可是吃香喝辣的活儿,刘黑七招人的口号就是:三十亩地靠沙河,不如钢枪压着脖。谁家出了个说了算的当兵的,连有权势的地主家都不敢惹他。尽管那些地主背地里喊这些兵“丘八”,可当着面都是一脸的笑着喊:“军爷”。
走着走着,一伙人到了村子里的一块空地上,王忠招呼大家坐下来,说一会有人来开会。我爷爷和崔友义就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接着,大家伙开始聊起来,互相认识了,到了这里,聊的也都是各个镇子打日本鬼子的事情。还别说,聊来聊去,还就是那个有钱的魏立久做得最好,据说,现在他手底下就有着不少会开枪能打仗的年轻人了,他的队伍一色的汉阳造,当然,他自己有一把匣子枪,德国造。他的卫士班八个人全是中正式步枪,那枪跟鬼子的三八大盖比都不逊色,这些装备都是自己出钱买的装备。那个叫徐子仁的更有办法,他哥在张学良手下当团长,他手下的那个大队有四十杆长枪,子弹充裕。徐子仁自己腰间斜插着一把德国产的匣子枪。崔友义无比羡慕,什么时候自己的诸满街上也能有这样的队伍啊。聊着聊着,只听不远处的大路上由远而近地传来嘈杂声,有人就站起来看,刚站起来,就听见有人喊道:“快看,快看,好多人啊,都拿着长枪呢。”我爷爷和崔友义一听,也都站起来看,一看,大伙就都震惊了。在远处的大路上,太阳底下,无数的像刚才一样穿着灰色军装的士兵,排着整齐的队伍向着这边走过来,每一个人的步伐几乎一致,整个部队在一个相同的节奏上,浩浩荡荡地往这边走着,像是有几千人,不,像是有一万人那么多。到底有多少人,我爷爷数不清,他只记得一句话:人数上万,无边无堰。士兵背上一杆杆油光铮亮的长枪,在太阳底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整个大地似乎都在颤动,每一个人的心中似乎也在颤抖。人群中不时的爆发出这样或者那样的评论声,有一个人大声喊道:“快看,远处开来一座房子啊!”果然,在那些士兵的中间,一座座像是小房子那样的东西开了过来。穿长袍的人在边上笑着说道:“那不是房子,那是由高头大马拉的房车,拉东西用的。”
我爷爷忍不住地问王忠:“这是什么队伍啊”
“八路军,是从大西边开过来的八路军。”
八路?我爷爷睁大了眼睛,他想起诸满据点的鬼子兵遭地雷炸的一幕。
有的人又憋不住了,冲着王忠问道:“老王,那是谁领部队啊,好威风,你说,是不是咱们的部队?”
王忠笑着说:“是,是咱们的部队。”
“咱们的部队来这里干嘛?”
王忠大声的告诉所有人:“咱们的部队来这里是打鬼子的!”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欢呼声。我爷爷和崔友义早已经看傻了眼睛,以前他们看见过国民党的部队,他们看见过日本人的部队,他们看见过伪军的部队,可是没有一次像是今天这样让他感觉到震撼,让他感觉到温暖,让他感觉到想要大吼出来的激动。
部队匆匆而过的时候,远处来了几个士兵,然后带着大家进了一个院子。等到大家坐好的时候,从院子里面出来一个人。那个人一脸胡子看起来像个小老头子,瘦瘦的,中等个子,穿着和普通士兵差不多的样子,只是身上没有任何武器,戴着一个大大的黑色框边的眼睛,看起来并没有多少出彩的地方。可是等他走出屋子,站在大家伙前面的时候,突然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气势扑面而来,让人敬畏,却又让人激动。旁边有一个人给大家伙说道:“现在请政委给大家讲两句。”众人都安静了下来,我爷爷看见魏立久拿出了一个小本本,拿出了一只笔,戴眼镜穿长衫的那个人也拿出了纸和笔,周围识字的人都拿出了纸和笔。我爷爷和崔友义没有纸和笔,因为他们俩认识的字加起来也不够十个。
我爷爷说,也正是那次丢丑,让崔友义奋发。他说:秀廷,咱俩得学认字。我爷爷说:崔区长是个说到做到的人物,他说识字没几年功夫就会写信读报呢。那天,我爷爷太兴奋了,早就忘了那个政委讲了什么话了。等到离开村子的时候,每个人都在摩拳擦掌了,每个人都在准备着,准备着回到自己的家乡去大干一场。走在村子的村口,我爷爷看见刚进来的时候那个站岗的士兵,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那个士兵的脸庞青涩,看起来和我爷爷差不多年纪,我爷爷很想跟他说一句话,但是他不知道说什么,我爷爷跟魏老六的家丁不想说话,跟城里的警察不想说话,跟国民党的士兵也不想说话,跟所有见到的扛枪的人不说话,可是跟站在面前的这个小兵却想说两句话,好像过了这一次就没有机会了一样。我爷爷就站在那个士兵的旁边,张了张嘴,可是嘴里只能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因为我爷爷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我爷爷心里不想叫他“军爷”之类的称呼,那么是该叫“老乡”呢,还是给叫“兄弟”呢?我爷爷就那么站在他的边上,这时候,王忠和崔友义在后面有说有笑的走过来,我爷爷赶紧问道:“我该怎么称呼他啊?”王忠笑了,崔友义也笑了。王忠说:“你该叫他同志。”
同志?好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好简单而又复杂的名字,这个世界真奇怪,还有姓同的。我爷爷半天才慢慢地说出口:“同志,你……”没想到,还没等我爷爷说完,那个士兵突然笑着对我爷爷说道:“同志,你好!”随后给我爷爷一个军礼,这是我爷爷见到过所有扛枪人中,给他最长脸的一次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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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罗荣桓的八路军115师一部正式开进了沂蒙山地区,那浩荡的队伍给崔友义、我爷爷这样的人,带了了无限的希望和力量,给他们指明了方向。于是,在沂蒙山地区,由党领导的地方抗日武装力量,如雨后春笋般建立起来,其中包括连亘蒙山脚下,从西北到东南的八个抗日游击大队,以及蒙山独立支队、县大队等等共计十几支武装队伍,这些武装队伍每一支有几百人几十人不等,他们有着扎实的民间基础和抗日热情。整个沂蒙山脚下,抗日的力量已经星火燎原般的站立起来里了,饱经风霜的人民开始看到了前景,看到了希望……
——《费县党史志》
夜袭伪军
最初在蒙山周边建立起来的地方武装力量,存在着很多的问题。这些武装力量看起来人数不少,与日伪军的在数量上基本可以持平了。可是真正比起战斗力来,这些地方武装队员就要低好多了,尤其是武器。事后几十年,回忆起当时的县区武装来,我爷爷毫不犹疑地承认:1941年前后来的那帮老鬼子,单兵拼起刺刀来,一个能抵咱们五六个甚至十个,可是到了1944年,不论是力大无穷的崔区长还是喇叭刘,跟鬼子拼起刺刀来,一定是一盘小菜。费北县大队的副大队长王保胜在长埠岭战斗中,一口气刺倒了五个鬼子,弄得鬼子们提起王保胜头就大了。他们悬赏:一两肉一两银,一两骨头一两金,来换王保胜的命呢。当然,王保胜在东北抗联里就当过排长,军事素质一流。但事实上,1944年以后,鬼子单兵素质明显地差了许多。后来我爷爷说:“那些老鬼子差不多都战死了,新招的鬼子兵当然就差了。”
可是共产党要的是全民发动来抗日,至于武器,大刀、长矛、木棍、猎枪、土炮,凡是能打死人的都算武器。当初我爷爷就别着一把木头枪参加的队伍。
我爷爷说,来到蒙山地区以王忠为代表的共产党人,并没有带来武器装备,他们带来的是思想和意识。所有的武器装备都需要自己筹集。像徐子仁、魏立久,他们几乎是变卖了家产或通过关系,绞尽脑汁地想法筹集武器。在崔友义刚刚接受党的领导的时候,王忠就告诉他,现在最重要的问题不是要求多少人马多少装备,而是要发展以当地村民们为基础的乡村抗日系统。因此,王忠、崔友义在诸满组织了联庄会、农救会、民兵联防队等等组织,作为诸满的抗日力量。而这样的组织是基于地下的,组织的建立是基于乡里乡亲的互相信任,组织内的人几乎都是下地干活的农民,他们基于对于外来入侵者的痛恨和对于崔友义的信任,而毅然决然的参加了这样的组织,可是他们本身就没有太大的战斗力,这些拿惯了锄头的农民,对于拿枪打仗更是一窍不通。而这些组织则是以后抗日游击队的基础,是八路军115师山东纵队重要的兵员供给站。115师进蒙山时,满打满算不到两千人。1945年抗日胜利后,部队人员达26万。以蒙山抗日大队为例,王保胜在这七年半的时间里,为115师输送的兵员达1490人,而王保胜县大队之所以整体抽调为主力后,自己并没有塌架,是因为崔友义这样的区、村武装源源不断地为其提供兵员。虽然,这些放下锄头的农民打仗外行,但内行都是外行升格的。当时我爷爷他们的作战能力比正规的伪军还底。当然,在民间武装力量之中,也有些作战能力非常强的,他们多数为乡镇当地原有的武装力量,例如县大队王保胜部的前身,就是仲林镇的民团(仲村镇在抗日战争时期属于费县,那时的费县很大,蒙山前的平邑、仲村、梁邱、上冶是其中比较大的镇子,诸满和地方这样的镇子跟上述四大镇比还小了一点儿,尽管诸满当时已属繁华之地了)。除此之外,地方抗日武装力量的组成,还包括国民党撤离后留下的军事力量,甚至还有当地的土匪。这些人对于共产主义本身就没有信仰,在抗日战争的漫长岁月中很容易出现叛变的情况。以蒙山独立支队为例,它的前身是驻诸满一带的国民党临沂专员公署保安第六团,团长为当绅士邵子厚。为了争取这块武装力量来一起抗日,一起保家卫国,八路军山东纵队多次对他们进行了谈判和争取,最终邵子厚的保安第六团才更名为“八路军山东纵队蒙山独立支队”。邵子厚接受改编的原因是形势所迫,毕竟国民党几乎所有的力量都已经撤出了蒙山地区,到1941年五万鬼子扫荡蒙山前,蒙山地区几乎成了八路军的天下,邵子厚出于自保的心态也不得不依附于共产党。那功夫,由于115师入主山东,八路军在鲁南的力量已经很可观了,连势力最大的伪军荣子恒都得躲着八路。再比如大名鼎鼎的土匪刘黑七刘桂堂,鼎盛时期的刘黑七部,在老家锅泉拥有近五千人的土匪队伍,配有充足的枪支弹药,是一支日、顽、伪、我四方都想争取的力量。115师抓住刘黑七孝敬父母的特点,曾派一个连长带着礼物拜访刘母,希望她劝说儿子以民族为重,联合八路打鬼子。费北县长马鸿祥甚至多次面见刘黑七劝他抗日救国。但是一向享受惯了的刘匪,吃不了当八路的苦。刘黑七被国民党收编后,以国军36师师长的身份带队返回沂蒙山,共产党统治的村镇里还写了“荣归故里,反正抗日”的标语欢迎他,当时的刘黑七也是一口答应下来,并号称为了抗日,丢上这颗脑袋也值了。刘黑七尽管流寇的本性未改,但是,早年在冯玉祥组织的五原誓师抗战中,他带领自己的两万匪徒加入了冯大帅的抗日大军,做了前敌总指挥鸿吉将军的副手,曾光着膀子挥着大刀冲进敌阵,这次血拼,成了他罪恶一生中难得的闪光点。但他本性难改,这个没有任何政治主张,只有惟利是图的匪寇,叛变成了他必然的个性。可以预见的是,这样的组合群体本身就是松散而危险的,不光不能指望他们抗日,关键时刻他们别在背后狠狠地打上一枪就不错了。果不其然,邵子厚部在接受改编后的1941年冬天,日军大举进攻蒙山时,他就拉起队伍投靠了日本人,当了临沂保安大队长。而土匪出身的刘黑七则更是荒唐,这个身无定力有奶便是娘的家伙,一会儿是冯卫祥的师长,一会是张学良的旅长,一会又成了国民党的师长,一会儿日本的皇协军的司令,就这样改来改去的,手底下的人称呼他都不知道怎么称呼,想来想去还是“大哥”这个称呼靠谱啊。
因此,八路军注重那些草根民众,尤其是那些苦大仇深的农民子弟成了他们抗日的力量。于是八路一到蒙山,立刻发动起民众抗日的热潮。看起来风风火火的蒙山脚下抗日武装力量,除了八路军115师的东进支队,也就是当地农民组成的游击队靠得住了。可是把世世代代拿着锄头的农民,改造成随时可以拿着枪,与敌人作战的士兵又何谈容易啊。我爷爷说,那个时候队里要求大家学会打枪,可是队里的枪支少得可怜,十几个人才四五条枪。弹药少,每条枪配上五六发就不错了。于是大家想了一个注意,队里有木匠出身的,让他用木头做成一个一个枪的模型,然后把木头里面掏空,按照真实枪支的重量性在里面填充上石子儿,然后再让大家这么举着。我爷爷就这么举着木头的枪,眼睛盯着前面靶子的红心,一举就是一个上午。多年后,当我爷爷成了区上有名的快枪手,打起敌人来一枪一个的时候才知道,这样的做法有多么的值得。可是,在当时,这可是个要命的活儿。刘福兰举着举着就想泄气,他给我爷爷说:“这还不如给人家吹一天喇叭来的舒坦呢。”我爷爷点了点头:“是啊,当初给人家背一天的大石头也没有这么累啊,这背石头还有歇歇的时候,这咋举着个木头枪都不让动弹呢?”不过崔友义说了,练枪就得这么练,适应了枪支的形状和作用,打起仗来才能比别人打的快,打得准。你得做到举枪、瞄准、射击三个动作一气呵成,要是遇见日伪军了再去现瞄准,那还不让敌人一枪崩了啊?王忠说得更玄乎:战场上生与死就取决于谁的枪法准,出手快,一秒种决定死活。你们看见八路军,就是115师的那些老兵吗,百米之内打小鸟,一抢一个,那是人家练出来的,谁天生会打枪?
其实摆在他们面前最困难的事情,不是那座高耸的炮楼,更不是练习枪支的劳累与辛苦,而是根本就没有枪。队上仅有的几把钢枪,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破烂货,有的连个瞄准星都没有,有的枪管都不直,拿回来了还得自己重新修。那些枪支也就是能保证那些子弹是往前打的,不是往后打的就不错了,至于你想往哪里打,什么时候打得准,就得看天意了。想来想去,还不如村子里的火枪用得舒坦呢,那玩意也不用像钢枪一样,三点一线地苦练靶心,填上火药开枪就行。
枪支弹药的事情一直是困扰着游击队的事情,八路军也好,地方武装也好,整个蒙山地区还没有造武器的能力,从西边运过来的武器连正规军都不够用的,别说游击队了。没有足够的枪支弹药的地方抗日武装,一旦碰上装备充足的日伪军是相当危险的。有一次崔友义他们刚刚下了山,就迎面遇见一群气势汹汹的伪军,打眼一瞧,足足有五十多号人,一个个荷枪实弹的,像是在执行什么任务一样。崔友义赶紧招呼大家隐蔽,可是为时已晚,走在最前面的我爷爷已经露了半个身子,被伪军发现了,结果几十号伪军二话不说,照着我爷爷这边就追过来。队里头有枪人举起枪来想打,被崔友义一把拉了下来:“打个屁啊,看见那清一色的中正式吗?一看就是国民党投降鬼子的部队,咱拿什么跟人家打?赶紧往山上跑。”说完,崔友义带着大家转身就往山上跑,边跑边喊着:“分开跑,分开跑,别扎在一堆。”队员们一听分开跑,就又站住了,不知所措了,分开跑倒是分开跑,到底谁和谁分开跑啊。那个时候大家都还没有什么战斗经验,也没有纪律性,真到了打仗的时候,谁都拿不定主意了。崔友义冲进人群中胡乱一扒拉,把人分了一下:“有枪的人带两个没枪的人,三个人一组,分开跑。”大家伙这才明白过来,纷纷朝四散抛开。崔友义拿着一把长枪带着我爷爷和刘福兰一组,往北边跑。我爷爷说,那把破枪的木托都快掉下来了,看起来还不如那木头枪模型结实,而当时也没有子弹夹,所有的子弹都被装在崔友义的布袋里,满打满算也就五发。崔友义刚才说的对,就这装备,“打个屁”!天王老子来了也打不过人家,能跑就赶紧跑,跑掉一个是一个,保命要紧啊。
跑着跑着,跑在最前面的刘福兰突然大叫起来:“坏了坏了,跑歪了,跑歪了,前面应该是个悬崖,错不了错不了,他娘的,是个悬崖来着!”崔友义和我爷爷一听,也跟着慌了神。吹喇叭的刘福兰经常走南闯北的,号称蒙山的百事通,大山里的路没有他不知道的,只要他说前面是悬崖,就一定是悬崖。我爷爷在后面不住地责怪起来:“刘喇叭啊刘喇叭,这节骨眼上你咋就不认路了啊,你不是百事通吗?”刘福兰在前面焦躁喊起来:“我那百事通平时的时候管用啊,这后面十几号人拿着枪追着呢,脑子了都成一盆浆糊了,通个狗屁?奶奶的,光顾着跑得快了,谁还顾着往哪里跑啊。队长,队长,咱们赶紧回头,前面就是几丈高的悬崖,再跑咱就钻死胡同啦!”崔友义回头看了一眼,马上回过头来,大声喊着:“跑,继续跑,汉奸还有几百米远就到了!”于是,三个人只能继续往前跑,前面就是一个五六丈高的悬崖。几个人一看这架势,直接泄了气,除非谁长了翅膀飞过去,要不然没有人能过得去那条鸿沟。
那是我爷爷打游击的时候第一次走投无路,前面是不可逾越的悬崖深沟,后面是几十号拿着长枪的伪军,看起来怎么都是个死。我爷爷从腰里抽出一把杀猪刀来,刘福兰也拿出一把砍柴的斧头,两个人开始背对着悬崖,我爷爷说道:“队长,回头拼了吧,换一两个咱们也赚了!”听了这话,崔友义哭笑不得:“拼?拿什么拼?是拿你那个猪都捅不死的小刀,还是老刘那把生锈的斧子?走不到人家身边,就让人家乱枪打成马蜂窝了。”
我爷爷越来越着急了:“那咋办,那咋办,总不能让人家活捉了去吧,到时候再在诸满街上游个街,然后挖个坑活埋了,我可丢不起那个人!”
崔友义没有答话,探头往山崖下看去,山崖下是一片开阔地,长着半人深的荒草,草地上一团一团地长着一些荆丛,至于草下边具体是个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崔友义看了一下说道:“宁愿埋在山里,也不能让敌人抓了去。把你们手里那杀猪的刀子,砍柴的斧子都给我扔下去,咱们往下跳,是死是活的看老天爷的意思了。”听了这话,刘福兰和我爷爷都有点犹豫,毕竟下面是什么情况大家都不知道,这万一是石头跳下去就是个死啊。两个人正犹豫的时候,后面的伪军已经追上来了,咋咋呼呼的,能看得清楚伪军身上的子弹袋子了,突然一颗子弹从几个人身边划过。崔友义扔下了那把长枪,蹭的一下就跳了下去。我爷爷和刘福兰也把手里武器扔下悬崖,跟着跳了下去……
我爷爷只感觉到耳边的山风呼呼地吹,就像是腾云驾雾一样,可是这种感觉很短暂,只听“扑通”一声响,我爷爷就砸在了地上。那一瞬间,我爷爷感觉到整个身子都碎了,疼得难受,我爷爷寻思,这下子可是完了,估计不死也是个残废了。没想到缓了一下,动了动手脚,身上除了疼,并没有伤着要害。我爷爷感到手里黏糊糊的,伸手一抓,原来悬崖下面的地面上都是松软的泥土,看样子是一条几乎要干涸的河流了,厚厚的淤泥和高高的草丛,起到了缓冲的作用,这才救了三个人的命。汉奸们追到悬崖,他们探着身子看一眼深沟,一片一片的草丛和杂木,哪里有土八路的影子。他们气急败坏地打了几枪,骂骂咧咧地走了。
等悬崖上没了动静,三个人才爬出草丛,崔友义找到那杆破枪,我爷爷找到了那把杀猪刀,刘喇叭找到自己的砍柴斧,三个人相视一笑,匆匆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崔友义不住地说道:“必须想办法弄枪,要不然连跟伪军抗衡一下的实力都没有,更别说鬼子了,光等着人家打咱了……”
我爷爷无奈的问道:“咱们又不会造枪,去哪里弄啊?”
崔友义说:“抢呗,谁有枪咱们就抢谁的。”
为了补充自己的枪支弹药,崔友义和王忠商量,想去端一个伪军的据点,不用抢多了,有个十来把钢枪就能解决队里最基本的要求了。不过王忠觉得这样有点冒险,弄不好再赔进去人手就不合算了,好不容易招来的兵,不能在这种事情上无缘无故的遭到消耗。指导员永远都是那么小心翼翼地。崔友义看劝不动他,就笑着给他说:“要不咱们组织大家伙投票吧。”王忠这就答应了,毕竟要少数服从多数嘛。一听说要去夺枪,所有人都兴奋了,得,都没用第二轮投票,崔友义得意地数着手中的木棍棍,说:“都是长的。这就等于全票通过了。”王忠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是被耍了。崔友义哈哈大笑着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指导员,放心吧,就伪军那帮东西,你别看他们白天能的没个蛋拽着都上天了,天一黑,一个个都变成了胆小鬼。况且今天他们刚把咱们赶到山里,他们绝对想不到咱们半夜杀回来。”
决定好了,到了晚上,崔友义就带着人猫着腰进了伪军的一个据点。这个据点是鬼子设在外围的一个哨所,离炮楼很远,驻扎的人也就少,翻来覆去也十来个人,这帮子伪军,由于山高皇帝远,一向散漫惯了,晚上赌牌成了拿手戏,崔友义才选择了这个地方下手。到了晚上的时候,村子里都灭了灯,据点里的人应该也都差不多都睡了,崔友义就带着人往据点里面走。走着走着,据点前面突然吵闹了起来,隐隐约约见着几个人往门口走呢。崔友义赶紧招呼大家隐蔽起来,大伙在草丛里猫起来,往里一看,里面的人似乎是刚喝完酒呢,正三三两两地站在据点门口尿尿呢。我爷爷在后面小声骂着:“妈的,都这个点了,还喝酒,让日本人知道了不弄死他们。”崔友义说:“这可是掉在咱们口中的肉啊,不吃都对不起自己。不过你们看啊,这帮子人看样子没少挨日本人的打,上个厕所,每个人都带着枪呢。”大家伙一看,门口的几个人还真是都背着长枪呢,看来日本人没少揍他们,按照他们的尿性,自己在家门口喝酒肯定是不带枪啊,最终这是被日本人打出记性来了。大伙抬头的功夫,对面的伪军似乎发现了这里的动静,举起枪来,大声喊起来:“谁,谁在草丛里?”
崔友义小声嘟囔一句:“坏了,被发现了,秀廷上去说话,就说刘黑七的人。”
我爷爷就赶紧站起来,冲着对面喊道:“兄弟,是我们啊,兄弟,别开枪啊,自己人。”
伪军的枪都摘了下来,几个人都举起枪来了:“自己人?哪部分的?”
我爷爷又回到:“和平救国军刘师长的人。”
“刘爷的人啊,大晚上的,咋到了这里啊?”
“说来丢人啊,我们奉命去村子里捞点儿便宜,有个兄弟贪了,非让人家小媳妇陪着喝酒,这不,喝了,不认识路了。”
我爷爷把瞎话编得跟真话一样,惹得后面的人都想笑。对面的伪军已经笑起来了:“哈哈,喝啥酒啊,是喝花酒了吧。你们刘师长可是天天做新郎,一村一个丈母娘啊,真是有蟹将就有虾兵啊?行了,过来吧,拍着双手过来啊。”
崔友义一听,坏了,看样子这些伪军被日本人训练得挺厉害,拍着手过去,枪就得背在身上,这要是到了跟上,人家手里拿着枪呢,自己的枪在背后背着呢,再快也来不及啊,还不是被人家一枪就给打死啊,这可怎么办啊?正在犹豫的时候,那边的人又催起来了:“赶紧点啊,拍着手过来,再不过来开枪了啊。大晚上的,皇军可是有交待,遇见人先开枪再说。”
崔友义知道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开了枪,把炮楼里的日本人引出来,大家伙都活不了。崔友义小声对大家说:“一只手端枪,另一只手打自己脸,使劲拍,拍出声响来!”说完,崔友义第一个带头,一只手拿着枪,一只手拍着腮帮子往前走,大家伙也跟着在后面拿着枪,拍着腮帮子往前走。对面的伪军一听这边的人拍着巴掌了,也就放松了警惕,手里的枪也就背在肩上。等到崔友义他们走到面前的时候,伪军们才傻了眼,眼前来的人一个个举着枪,拍着自己的腮帮子呢,这阵势那里见过啊,唉,还是乖乖就擒吧。我爷爷他们把他们的枪抢了过来。崔友义低声命令两个队员看住这四个伪军,他带着我爷爷和刘喇叭,王忠几个人,冲向亮着灯的房子。房内,伪军班长正醉眼朦胧,看了眼崔友义,骂道:“就你们几个吃货尿泡大,半天才尿完。”
我爷爷几步冲到他跟前,用刚缴获的中正式对着他的脑门:“睁大你的狗眼,老子是八路,不想死的都给我双手抱头蹲下来。
刘福兰从屋子里把弹药也扛了出来,伪军只顾跪在地上求饶。崔友义命令伪军抽出自己的腰带,说:“我们今天是来借枪的,不杀你们。枪到手了,我们走了。”走了两步,崔友义又回头说:“不杀你们可以,对了,你们开始打自己的腮帮子吧,打到肿了为止,不能停啊,我们说不定什么时候走呢,说不定还不走了呢。”
说完,大家伙背着缴获来的长枪和弹药走了,留下身后一排不住地拍着自己腮帮子的伪军们。
醉饮炮楼下
有了枪有了子弹,诸满区游击队员们打起日伪军来劲头也更加高涨了。可是游击队还是尽量避免和日伪军的正面接触,一方面与日本鬼子相比,实力上还有很大差距的,另一方面,自从他们摸了伪军的据点,这些汉奸也学精了,经常来无影,去无踪的,很难正面碰上。时隔不久大队人马的日本鬼子都被调走了,听说是调到了南边打仗,而留在诸满街上的日本兵连官加兵只剩下31个了,他们的任务就是守好据点。
为了补充给养,待在炮楼里的日伪军队不定期的出来扫荡,他们是来得快,走得也快,一次就扫荡一两个庄子,扫完了就走,一点也不罗嗦。而且这些日伪军出来扫荡都有当地的汉奸做向导,走得都是最近最好走的路,抢的都是毫无防备的村子,那叫一打一个准啊。几乎所有的村子面对日伪军的扫荡都是毫不知情,村民们对这些突然而来的额扫荡,一点办法都没有。平时大家都是正常生活,牲畜就圈在圈子里,粮食就放在缸里,家家户户有多少东西都放在了明面上,看得一清二楚。这日伪军一来,什么都不说,直接冲着这些地方去,拿了东西就走,谁都不敢反抗,人家可是子弹上膛,钢枪在手呢,躲着能保住命就不错了,谁敢说个“不”字?稍一反抗就是个死啊。而对于有能力打击他们的游击队来说,这些来了就走,抢了就跑的日伪军也让他们没有办法,等到游击队得到消息准备好下山来伏击他们的时候,他们都已经跑回炮楼了。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是在日伪军当中发展内线,什么时候炮楼里的人要出来了,内线能提前给大伙提个醒,能让大家早早地有个准备,即便是游击队们打不过那些人数众多,装备精良的日伪军们,也能打上几枪,让他们收敛收敛。再说提前得到消息,也好让乡亲们把自己家的东西藏起来,人躲得远远的,减少一点损失,要么就干脆转移村子里的人、羊、牛,来他个坚壁清野,让日伪军们扑个空。
可是想要得到敌人的情报何谈容易啊,想要打进敌人内部风险也太大了。区里的游击队员都是当地村子里的人,只要进了敌人的势力范围,即便是日本人不认识,伪军们不认识,当地的为日本人做事的狗腿子们也认识。再退一步讲,即便是汉奸们不确定到底是不是游击队员,一个生面孔到镇子里四处乱打听,人家心里也明白个一二三了,这就等于是白白上门送死啊。游击队员伪装打入鬼子据点的想法被否决了,崔友义和王忠整天为了这个事情愁得挠头。一定要确保得到敌人的情报,才能最大程度的降低的老百姓的损失,让游击队准确的打击敌人,获取更多的消息,缴获更多的枪支弹药。
刘福兰说,他可以化装成给别人家吹曲子的人混到诸满街上去,打探打探消息。这个方法与之前想到的伪装游击队员差不多,但是这样的方法风险性更小,除了化装成吹喇叭的乐手,包括卖货的货郎,要饭的乞丐等等有流动性质的职业,这些职业毕竟受关注率低,接触面低,无法同据点里有权的人物打交道。崔友义听了老刘的想法,自己也想了半天,慢慢地说道:“这个方法倒是可以,但是一次行,两次行,时间长了可不行啊。就拿你吹喇叭这事儿说,这兵荒马乱的,诸满街上一年到头有几户人家大办喜事儿和丧事儿的啊。再说了,咱们这样进去不还是个老百姓的身份吗?又进不了那炮楼,近不了他们身边,就事先得不到情报,等到他们出炮楼下乡扫荡的时候咱们才知道,黄花菜都凉了。”是啊,想要得到准确无误的情报,就必须接近炮楼里的日伪军的领导层,而且要长时间的接触,所谓的伪装成一个吹喇叭的也好,送货的也好,那都是闹着玩的,时间持续性太短,得到情报的准确率又低,在漫长的与敌人对抗的过程中,根本就行不通。坐在一边的王忠向崔友义问道:“咱们能不能策反一个当地的汉奸头目之类的人?”
崔友义点了点头,然后又叹了口气:“奶奶的,这帮子龟孙都叛变了,一个个贪生怕死,有钱便是娘的东西,怎么给他策反过来啊。”
王忠听完了这话,也跟着叹了口气,指望那些人少欺负点老百姓,少给日本人出点骚主意就不错了,还指望策反他们,简直像是做梦一样啊。可是办法总比困难多,王忠说,咱们盯紧了,总有缝子钻。
时间慢慢到了中午,这时候正是庄户人该吃饭的时候,庄户人早上就下地干活,一天当中最重要的饭就是午饭,以前的时候还有不少人把中午饭带在田间地头上吃。现在这情况,晚上的时候天一抹黑就都不出门了,白天出了门都恨不得一个时辰回家一次好好看看,到了中午饭的时候,就都赶着回家吃饭去了,多看家里两眼心里也舒坦,说不定哪天哪个不长眼的炮弹砸下来,自己家里的屋子就没了。一看到了饭点儿,崔友义站起来招呼大家吃饭,顺便问了一句:“咱们的粮食还多不多啊?”
我爷爷在一边搭腔到:“吃完这两天估计就没了,好长时间没借到粮食了。”
崔友义点了点头,在一边嚼草根的老刘狠狠地吐了口唾沫:“那炮楼里的日伪军都他妈属猪的啊,三天两头的下来抢粮食,就那么几百个人吃的比整个诸满街上的人都多!”
我爷爷笑了:“他们那哪是吃啊,没听说嘛,白菜从来不吃帮子,光吃芯儿。这才叫不是自己的不心疼呢。”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边说边往外头走,还没走到门口,突然门被撞开了,大家伙都被吓了一跳,有人已经警惕地拿起怀里的长枪了,抬头一看,进来的是游击队放哨的人。放哨的人一进来就大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又出来了,又出来了,鬼子又出来了……”
崔友义狠狠地握紧了拳头:“这帮小日本,选择这个时候出来,瞅准了老百姓都在家吃饭呢啊……赶紧集合部队,赶紧走,能干多少事儿算多少事儿!”
大家伙抄起长枪,风风火火的往山下面跑,跑了好大一会儿,才抬头看见前面的庄子。崔友义让大家伙赶紧趴下来,招呼我爷爷上前面去探探路。我爷爷弯着腰窜了上去,没一会就垂头丧气地下来了:“还是来晚了,村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啊,估计是抢完走了。”崔友义又招呼大家站起来:“唉,还是来晚了一步,没有消息来源,咱就是瞎子,啥事儿都干不成。走吧,咱们进村子看看去。”众人收起了枪往村子里面走,走了没几步,前面突然出现了几个穿着黄色衣服的人,仔细一看,是几个伪军,手里还提着几只鸡,一看就是为了抓鸡浪费了时间没赶上大部队。崔友义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小声地招呼大家从四面包围过去。无奈村子面前的这条路太开阔了,在游击队员起身往前包围的时候,迎面而来的伪军也看到了他们,那几个伪军二话不说,扔了手中的枪支和那几只鸡,撒腿就往四周跑,那速度跑的,估计刚才他们抓鸡都没这快。
我爷爷一看就笑了:“这几个人肯定见到过我们,还知道把枪扔了再跑,看来是跑出经验来了啊。”大家伙也跟着笑起来,也不去追那些伪军。在当时,伪军被游击队员们遇到,只要他们扔了枪支弹药一般我爷爷他们是不追的,一方面没有枪支弹药他们也就没有了威胁,更重要的是要是追他们万一遇见他们的伏兵,损失可就大了,再说了,我爷爷他们不就是缺乏武器吗。正当大伙笑的时候,王忠突然指着远处说:“大家别笑啊,你看,那不还有一个没跑出经验来的吗?”大家伙顺着王忠的手指往前看,远处一个人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脚脖子,看样子,估计刚才逃跑的时候崴了脚了。大家伙赶紧跑上去,收拾了地上的枪支弹药,刘福兰一脚踢了上去:“你跑啊,咋就剩你自己没跑得了呢?”那个人躺在地上,浑身发抖,嘴里呜呜的,也不敢说什么话。一般情况下,逮到这样的汉奸,都是直接枪毙的,他们作恶多端,很多人身上都有着人命案子,本来就死有余辜。用我爷爷的话说,鬼子坏,汉奸也不是好东西,鬼子欺负到你头上来了,他们占你的地,烧你的房,抢你的粮食和牛羊,你不但不仇恨他,反而帮他们干事,这样的人最可恶,该杀。崔友义也就没有多说话,命令我爷爷他们把那人带到了树林子里面,准备杀了他。那个人一边被人架着往前走,嘴里一边呜咽着,像是有很多话要说。果然,刚把他放下来,他就一下子跪在了地上:“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也是被逼的,我也不想当汉奸啊……”他刚说完这些话,崔友义突然听出了什么来,他赶紧走上前来,抬起那个人的脸,一看,崔友义就明白了:“这不是王进财吗?”蹲在地上的人也认出而来崔友义:“崔大哥啊,原来是崔大哥啊,你赶紧救救我啊,救救我啊!”
崔友义嘴里吭了一下:“还知道喊我一声崔大哥啊,我可高攀不起。听说现在你在诸满街上混得挺好啊,都混成了汉奸头头了,听说你跟日本人走的挺近的啊,都能坐在一起喝酒了啊。混得这么好啊,可别叫我崔大哥了……”
跪在地上的汉奸叫做王进财,原本是诸满街上的老住户了,早些年闯过关东,给日本人做工,九一八事变后逃回老家诸满,很早就和崔友义认识。王进财本来也是扛活的,还经常去很远的地方打工,这不一来二去的就懂了一点日本人的习惯,和日本人也能聊上几句。日本人刚来的时候,他曾救过不少人,可后来他却叛变了,还当上了诸满街上汉奸的头头,和日本人走得很近。崔友义听见这个消息就气不打一出来,现在让他逮着了,崔友义恨不得千刀万剐了他,可是看见跪在地上的老乡,崔友义的心里又有些心软了。崔友义知道,眼前的这个王进财也是穷人家出身,平时也在地里干活,也外出扛活,他还是出了名的孝子,家里有个常年多病的老母亲,全靠他一个人精心照料,按说这个人不坏啊,可是让人想不到的是,他竟然当了汉奸,还成了头头,日本人对他特别信任,只要是下乡扫荡一定让他带路,据说他还和炮楼里的鬼子小队长成了朋友,经常在一起喝酒。崔友义握在手里的枪举起来又放下,放下了又举起来,嘴里不住地叹气:“你咋就当了汉奸了啊?”跪在地上的王进财已经哭得说不清楚话了,他一把抱住崔友义的腿,不住地哭喊道:“我也是没办法啊,家里的老娘跑不了,我也跑不了,咱们街上也就我能和日本人说上话,我不当差还能干什么啊。再说,表面上我给鬼子当差,背地里向着咱自己呢,不信你们到诸满街打听打听,我哪里是当汉奸啊,我只是混口饭吃……”
旁边的我爷爷忍不住了,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呸,当汉奸还有理了啊,你说,你到底欺负了多少老百姓,帮鬼子杀了多少自己人?”
没想到这时候王进财不干了:“大兄弟,我真没杀过人,我也没欺负过乡亲们,我还救过不少人呢,这事整个诸满大街上的人都晓得……”
我爷爷还想说话,崔友义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王进财,你现在在诸满街上靠什么养家?”
王进财回答:“我用了魏老六的房子开了个小饭馆,也就靠这个了。”崔友义又问:“现在这个形势,还有人去饭馆里吃饭吗?”
王进财老老实实地说:“去我那吃饭的都是帮日本人做事的,还有日本鬼子,除了他们,街上能吃得起饭的人不多。”
听了这话,崔友义突然想到了什么,接着招呼别人把手里的枪也放下了,命令我爷爷收了杀猪刀,然后对王进财说:“行了,你走吧,今天我们不杀你了。”跪在地上的王进财突然愣住了,抬头一直看着崔友义,身子僵硬着,崔友义没有看他,只是说道:“快点走吧,别等我改变主意。”周围的人也很纳闷,喇叭刘上去冲着崔友义小声的说道:“这不符合规矩啊,把他放了,他看见了咱们所有的人,咱们就危险了。”
崔友义没有回答喇叭刘的话,转身喊着大家:“走吧,咱们也该回去了,要不,中午饭该凉了。”
大家在一片疑惑中跑回了山上,我爷爷边跑边往后看,发现王进财还那样跪在地上,看来他不是一般的纳闷,其实除了崔友义,大家都摸不着头脑。
过了几天,崔友义突然对王忠说:“老王,我想进趟诸满,争取一下王进财这个人。”
王忠点了点头:“那你放人的时候我就想到了这一层,可是老崔啊,你进诸满街太危险了,街上多少坏人都认识你啊,我怕你进去了出不来啊。再说了,咱们要争取王进财,干嘛不那天就争取他啊,他要是不同意,当场杀了就算了。”
崔友义摇了摇头:“不行,那天我们争取他,他一定会同意。他知道,不同意就肯定是个死,换成谁在那个情况下都得同意,是不是啊秀廷?”我爷爷边吃饭边寻思刚才的事情,听见崔友义的话就马上回答道:“他肯定得同意啊,你看他吓得尿都流出来了。不过换成我,我不同意,一个男人怎么能那个熊样?死就死了呗。二十年后又是一条汉子。不过指导员说得对,你不能去,我去吧,我目标小。”
我爷爷说,自从他跟崔友义在一起,他就一直抱着一个想法,只要是有危险的事情,他一定要冲在前面,他自己死了不要紧,大不了再找个通讯员就好了,可是崔友义不能死,崔友义死了,诸满就没有领头的了。
王忠在一边也点了点头:“让秀廷去吧,他身量小,目标也小。你是这支武装的领导人,你首先属于这支队伍,然后才属于你自己,你不能去。”
崔友义说:没你说得悬乎,我就是我。
我爷爷跳起来说:我去,我去!
崔友义拍拍身子站起来,说:“王进财也是一个狗眼看人低的人物,他眼里只认我一个人,他只信任我一个人,秀廷去了没有用,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看劝不过崔友义,王忠挑了队里最好的一杆长枪递给崔友义:“那你带着这个吧,以防万一。”崔友义笑着说:“去那个地方还带这个干嘛,我就是身手再好,跟孙悟空似的,那里面好几百个人呢,我也不能囫囵着出来不是?秀廷,给我挑俩好点的手榴弹来,不要咱们自己造的啊,咱们自己造的一炸两半,听个响还行,炸不死人。要咱们缴获的那种,包响包炸的那种。”
就这样,崔友义挑了一身破烂的衣服穿在身上,脸也没洗,然后把手榴弹的盖子打开,绑在腰间上,在拉线上又接一根长长的线,穿过手臂系在手脖子上。我爷爷说,只要手指头使劲一钩,手榴弹一定会爆炸,那是日本人造的手榴弹,只要拉开一定爆炸,一炸一大片。崔友义就这样走了出去,边走还边问大家像不像个要饭的?可是大家一点逗的兴趣都没有,一个个板着个脸,谁都知道,只要出了一点差错,崔友义必死无疑。崔友义回头看见大家的样子,对大家说道:“把脸都笑开点,一个个跟死了爹似的。哦,对了,指导员,等我立功回来后,你帮我申请个手枪啊,手榴弹这玩意别着费劲……”
崔友义活脱脱一副要饭的样子,走进了诸满街,进了日本鬼子据点。现如今的诸满街已经大不相同了,街上的店面开着的没有几家了,大中午的街上的人也没有几个了,来回走着的行人还不如要饭的多,不过这要饭的一多,崔友义也就不怎么显眼了。崔友义低着头走,斜着眼看路边的招牌,走着走着,他看见前面有一家饭店,还是很热闹,看样子这家饭店的生意不错。崔友义心里估摸着,这里也就是王进财的店了,于是他走到墙根那里蹲下来,一直盯着店里的一举一动。果不其然,不一会儿,王进财就出来了,崔友义赶紧走上去,贴着王进财说道:“老爷,老爷,给口吃得吧。”王进财看见了他,习惯性的要招呼店里的伙计拿点吃的来打发他,刚回头,就被崔友义一把抓住了手臂。王进财有些生气,回头要骂,看见了崔友义的眼睛,和一张似笑非笑的脸。王进财又愣住了,看了半天,深深的咽了口唾沫。崔友义赶紧说道:“老爷,外面冷,麻烦让俺进去烤烤火吧。”王进财这才反应过来,领着崔友义到了后院,一到了后院,崔友义才直起了身子,摘下了帽子。王进财给他倒上茶,刚才的惊讶才有些消退了:“崔大哥,你胆子真够大啊,这大白天的你咋敢上镇子上来啊,认识你的人可不少啊。你没看见大街上满是鬼子和伪军。”
崔友义抿了一口茶,笑着说:“这不是想你了,闲着没事儿来看看老乡呗,有猪肘子吗,给我来一个,天天吃野菜喝稀饭这肚里没油水了。”
王进财也笑了:“咱可是前几天刚见,是不是你们不放心我啊,崔大哥你放心,我王进财虽穿着一身汉奸皮,可也是个站着尿尿的爷们,那天的事情我可是一个字都没给别人说。”
崔友义摆了摆手:“我不怕你说,我也不怕鬼子来找我们。要是有一丝后怕,我老崔今天就不来了。今天来我有另一件事给你说,进财啊,你也是庄稼人,你也是这片土地上的人,日本鬼子迟早得滚蛋,这脚下的土地迟早是咱们的,鬼子跑了,你可是跑不掉的,人啊。什么时候都得给自己留条后路,进财啊,咱都是喝一条河水长大的,你得为抗日做点贡献啊,再说了,你也得为自己的老娘,亲朋好友留条后路吧。”
等到崔友义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的时候,他看得出来,王进财的脸色有些难看,是的,别看日本人个头矮,可一个个都是心眼子包,在鬼子眼皮底下干这种事,一不小心就可能命丧黄泉,还得祸及亲人。崔友义站起身子来,把左边大衣的袖子脱下来,露出一根长长的引线来,崔友义的右手顺着引线一直往上走,走到胳膊又走下啦,一直走到腰间的地方,把崭新的手榴弹露了出来,而王进财的眼睛也一直顺着崔友义的右手走,一直走到那颗手榴弹那里。
崔友义对他说:“老王啊,你知道他们是怎么称呼我们这些游击队的人吗?那就是脑袋别在腰带啊,指不定哪天一个子弹打过来正中脑门,指不定哪天一颗手榴弹扔到你脚下,就一声响,人就没了,连个身子都找不到了。你以为我们的命就是挂在牛角上的沙壶,碰碎了就碎了,不值几个钱?我们也是娘胎生爷养的人。可是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还得这么干嘛?你我都是诸满街上的人,远了咱们不说,就说前几年吧,咱们街上还是风风火火的,店铺一个接着一个,来往的商团、骆驼队前脚撵着后脚跟,即便咱们没有地种,也饿不死,也有饭吃,随便找个活儿,也能养家糊口,也能安安全全的活着。你看看现在,街上的人跑的跑,死的死,一点人气都没有了,有的人家一个人都没剩下啊。这都是小鬼子惹的祸。老王,不为别的,为了咱们自己的爹娘,为了自己的老婆,为了自己的孩子,为了咱们自己的兄弟姐妹,咱们也该拼一拼啊……”听到这里,王进财站起来,把衣服给崔友义穿上,说道:“崔大哥,这事儿我干了。打仗我不行,帮你们找找情报,传递个话儿,这事儿我干了。”崔友义点了点头,穿上了衣服,王进财随手包了一只猪肘子,一个大锅饼,说:“这个地方太危险了,我这就送你出去。我的店以后就是联络点。你们找个合适的人来我店里当伙计吧。”
崔友义刚刚转身想走,门口突然吵吵起来,王进财一看,小声说道:“崔大哥,日本人来了,你赶紧找地方躲起来。”
崔友义想了一下,摆摆手:“不行,躲起来被发现了就是弄巧成拙,咱们一起出去。”说完,崔友义拉着王进财一起走了出去,正面而来的就是两个背着枪的日本士兵,王进财赶忙走上去招呼。鬼子看见崔友义,感觉到有点陌生,指着他向王进财问话。王进财笑着说:“太君,我的朋友,朋友的干活,大大的良民。”听完这话,日本人笑起来了,非要拉着崔友义坐下来,大家一起喝酒。崔友义一看脱不了身,就干脆坐下来,跟两个日本人士兵喝起酒来。
崔友义带着香喷喷的猪肘子,背着大锅饼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所有人都以为,去了这么久的崔友义一定是凶多吉少,所有人都站在山头上,遥遥地盯着往通向诸满街的大道,直到崔友义摇摇晃晃的身影出现在夕阳的余光之下。那场和日本人喝的酒足足喝了一个下午,崔友义就那么绑着两个打开盖子的手榴弹,在日本人的炮楼底下和两日本兵喝着酒,足足一个下午,他一个人把两个鬼子全都喝倒了。崔友义两眼放着光地盯着那两支三八大盖,他的心思被王进财看出来了。“哥,放长线才能逮着大鱼呢。”一句话劝西醒了崔友义,等王进财把崔友义送出据点大门的时候,王进财只说了一句说:“崔大哥,我服了,以后你说啥我干啥!”分手时,王进财拿出三排子火(子弹),对崔友义说:大哥,拿着吧,我知道你们老八稀罕这东西,过些日子,我再给你们弄点,虽说日本人管得紧,空子还是有的。
就这样,诸满街上的一个汉奸的小头头,被抗日游击队争取了过来,他所提供的情报准确无误,在以后艰难的战争岁月中,拯救了无数的老百姓,当然,也让游击队赚了不少便宜,让日伪军吃了不少亏。
败阵松树林
蒙山脚下的八个游击大队分散在蒙山之阳,从西端的白马峪到东端的红峪子口,长达二百里的蒙山前,被八个大队划分了势力范围,每个大队有着自己的地盘,比较出名的比如仲村区的王保胜(后来王保胜部升格为费县大队,再后来,升格为费北行署大队),梁邱的魏立久,当然还有诸满区的崔友义这样的中、小队。在抗战初期,崔友义跟上述几个大队长比起来,手中的力量太薄弱了。除了这八个抗日游击大队,还有着其他数十个名目繁多的地方武装力量,最有名气的算是白沙埠区中队的孙隆三。这些武装力量平时都在自己的地盘上活动,只有重大战事的时候才聚在一起。平时也要联系,也要互相通报一下各自的情况吧,这样就比较麻烦了。在那个没有什么通讯工具的年代里,传递消息的任务就落在了通讯员的身上,而我爷爷就是诸满区队的通讯员,除了因为我爷爷跑得快,长得小也是个优势,毕竟目标小嘛,加上我爷爷当年到处扛活,跑遍了费县周边大大小小的区镇,这山里山外的路在他脑子里形成了一张地图,你只要说出地点,我爷爷就能找到,因此干起通讯员来还是得心应手的。
我爷爷笑着说,刚开始当通讯员的时候他还以为能有点啥优惠待遇,没想到啥东西都没给,每次完成任务后,崔友义的奖赏也就是三粒火,连双新鞋都不给,自己还穿着破破烂烂的布鞋,跑起路来也舍不得穿着,要是跑坏了可就连双鞋都没有了。我爷爷就那么光着脚在蒙上下来回的跑,来回的传递消息,可是即便是当作通讯员的我爷爷,也认不全这蒙山里面抗日的武装团队的头头脑脑们。
有一次,周边几个队的例行会议轮到在诸满区里了,我爷爷就跑出去通知。我爷爷奉命通知完了临近几个队的人,就在路边上等着。那个小小的茅草屋子在一片老树林子里,茅屋子从外面看破破烂烂的。进茅屋子的路只有一条,沿着小路往山上走,还弯弯曲曲的,一般没人往里走,加上周围高高低低的树木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遮蔽网络,茅屋后面还有一个小山头是制高点,趴在山顶的石崖上,能看见远处的诸满据点。这里可是避开日伪军开会的好地方。通知开会的时间选在早上天刚亮的时候,这个时候是一天中日伪军防卫最薄弱的时候,选在这个时间开会是有讲究的。一方面炮楼里的日伪军都刚刚起床,是不会在这个时候下乡扫荡的,另一方面,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光线也好,看得清楚来来往往的人,便于警戒和侦察。选在半夜里不行,来的人大老远的看不清楚是谁,敌人防御薄弱,我们防御也薄弱,另外半夜开会得点灯吧,只要点上了灯,在漆黑的大山里,老远的就能看清楚,这等于是自己暴漏目标了。因此,崔友义就把开会的时间定在了早上。我爷爷天刚刚亮就躲在大路口的树林里面放哨,其他大队里来的人我爷爷基本上都认识,来一个人冲我爷爷点点头,径直地就往里走。我爷爷就拿着小木棍在地上画上一道竖线,记下数来,等到地上的竖线画够的时候,我爷爷就堵在路口,谁都不让进了。
等了小一会,地上的竖线已经画了好几道了,基本上差不多了,看来大家为了躲开敌人的眼线,都趁夜就出发了。我爷爷伸了个懒腰,今天的工作马上就要完成了。正在这个时候,路上又来了一个人,我爷爷仔细一看,来的人好像没怎么见过,又好像从哪里见过。走近一看,来人竟然是一个小老头,披着一件毛绒绒的蓑衣,一嘴胡须,头发都发白了。这下好了,我爷爷心里想,不用考虑见过没见过了,这样的老头肯定不是游击队的人,估计跑都跑不动,更别说打枪了。可是没想到的是,老头竟然健步如飞地向着茅草屋这边走过来。我爷爷的警惕性立马就起来了,长枪也上了膛,可是一想眼前的这个人是个没有威胁的老头,我爷爷的枪又放下了。等这个老头走近了,我爷爷赶忙跳出来,对老头喊着:“喂,喂,老头你去哪里啊?”那个老头显然被我爷爷这么一喊也吓了一大跳,他转头看见我爷爷,竟然立马又缓和了下来:“好地方不藏,你藏个树林里头,也不怕扎了脚。”
我爷爷没理他,继续问道:“老头,我问你话儿里,你去哪里啊?”
老头脸上露出了不悦:“小小的娃娃说话咋这么冲呢,别叫我老头啊,我才60呢,咋就是老头?”说完,老头子拿起手里的大烟杆子悠闲的吸了两口。我爷爷听了这话就笑了,说:“得得得,60岁了还装嫩,不叫老头了,您这头发都白了,总不能叫大哥吧,我爹都没你年纪大呢。”这时候老头也乐了,呵呵地笑了两声,说:“人家姜子牙80岁才找着工作呢,我才60岁就喊老头,什么眼神啊。”说完就又往里头走。我爷爷不知道姜子鸭姜子鹅,但他知道自己的任务,于是紧走两步,赶紧拽住他的袖子:“老头,不不不,大爷,你这是去哪儿啊?里面不能进啊,里面有狼,吃人呢,您这把老骨头,进去出不来喽。这大清早的,赶紧走吧。”老头回过头来,胳膊甩了一下,直接把我爷爷的手甩了起来,我爷爷往后踉跄了一下,这老头的力气出人意料的大,简直就像个年轻的小伙子。老头脸上有些温怒了:“好好说话啊,我打狼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老子在东北老林里打黑瞎子的时候,你还吃奶呢,小毛孩子。别说这山上有狼了,就是有日本鬼子,今天我也得上去!”我爷爷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出来,一个老头子了,还敢大言不惭地吹牛,我爷爷就上去撕扯他,把他往后拽,老头子就使劲往后推我爷爷。这一来二去的,茅屋子里的人也听见了动静,纷纷赶出来。崔友义第一个出来,大老远的就喊我爷爷:“秀廷,干嘛呢?”
我爷爷一看屋里出来人了,更来劲了,拽着老人的手臂,嘴里大声喊着:“这老头不听说,非得进去。”
崔友义一看眼前的老人就笑了:“吆喝,九爪龙你咋来了,老朱呢?”
“九爪龙”?我爷爷一愣,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重新看一看这个不起眼的老头儿。九抓龙,这在蒙山脚下可是个响亮的名字啊。
“九爪龙”,原名孙隆三,兄弟四个排名老三,小时候因为铡草不小心切去了大拇指,他用布条缠了缠继续铡草,从此十指仅仅剩下九指。长大以后,孙隆三在乡间主持正义,好打抱不平。清朝末年,德国势力在山东做大,为同化中国,西方派出大批天主教士来到东方。毕德胜就在这样背景下来到费县,占据蒙山前的塔山,建起洋楼,广收门徒传播洋教。那些教徒依仗洋人撑腰,常常做出鱼肉乡里的事情来。生性秉直的孙隆三拍案而起。他亲手斩杀为非作歹的天主教徒,为民除害。那个教徒是他同村的混混孙隆典,他动辄骑着毕德胜的高头大马四处炫耀,为抢征耕地,他逼死邻居。由于身后有洋人撑腰,苦主敢怒不敢言。孙隆三杀了这个败类后,投案自首,他对县令说:除掉这样的恶人,虽死犹荣,我不让政府为难,怎么判我都行。县长是个有气节的汉子,他在堂下说:如今洋人当道,我若杀了隆三这样的志士,千秋百代之后,国人必当唾骂。县长排除了毕德胜的干扰,以解到济南为名,半途私放了孙隆三,并助银两,让他远走高飞。
一时孙案全县振动,义士孙隆三被人尊称为“九爪龙”。后来,杀了人的孙隆三远走东北参加了抗联,几年下来成了有名的枪手,多次在战场上与鬼子对决。抗联失败后,他只身返回故乡,不久日本人就打了进来,他又毅然决然的参加了游击队,由于他艺高胆大,多次出其不意地打击敌人,死在他枪口下的鬼子、汉奸越来越多,九瓜龙的名字从此让日伪军闻之丧胆。汉奸们编出顺口溜:谁要办事心不平,出门遇上九爪龙。
在我爷爷的思想中,那个威风凛凛的“九爪龙”,怎么也得是个彪形大汉啊,而眼前的这人却是个干瘦的老头,连件衣服都没有,光着脊梁披一件蓑衣,怎么也对不上号啊。
我爷爷就愣在那里,孙隆三没有理他,笑着对崔友义说:“老朱昨天吃坏肚子了,现在还在被窝里呢,这不就让我来了。”
崔友义赶紧上前拉开我爷爷:“还通讯员呢,大名鼎鼎的孙隆三都不认识啊,他可是白埠队的队长啊。”孙隆三看着愣在一边的我爷爷,还是那样笑着:“副队长,副队长,秀廷光认识正队长。不过前些日子开大会,咱们见过啊,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罢了。”说完,孙隆三就跟着崔友义往里走。
我爷爷还是不相信,小声地问崔友义:“这真是九爪龙吗?这么个干瘦的老头子,怎么打仗啊?”还没等崔友义回答,这话就让孙隆三听到了:“你还不信是吧,你等着啊,等开完了会咱俩比划比划,啥项目你说了算。”大家一听这话,就笑起来,吵着闹着要看两个人的比试,我爷爷自然不甘示弱,一口答应了下来。
我爷爷一直坐在门口等,他在考虑和孙隆三比赛什么项目,刚才孙隆三一抬胳膊,让我爷爷感觉出来了,至少这个人的力气在他之上,和他比力气还不定谁赢谁输呢,再说了,一个小年轻的和一个老头比力气即便是赢了脸上也无光啊。于是,我爷爷找来两个干巴山梨,他准备和孙隆三比试比试枪法。对于自己的枪法,我爷爷还是很有信心的。在崔友义的特别照顾下,我爷爷每次完成送信任务,就能额外多领三发子弹,崔友义给他的任务就是二十米外打家雀,枪响雀亡;一百步外打兔子,枪响兔倒。为此,我爷爷天天练枪,渐渐地枪法就成了全队打得最准的了。
刚一开完了会,我爷爷就拽着孙隆三上了后山,孙隆三没有带枪,只有我爷爷带了一杆枪。我爷爷就提议两个人一前一后开枪,看看谁能打中山梨。他说:“孙大爷,我不欺负你啊,咱们就比试枪法。五十步之外,谁能打中那个梨谁就赢。”
孙隆三故作认真地听着,然后问道:“那不行啊,要是都打中了,咱俩谁赢啊?”我爷爷听了这话,心里更是想笑:“可别老吹牛了啊,我反正能打中,你能不能打中再说呗。”说完,我爷爷递给孙隆三一个梨子,自己跑出去把梨子放在树杈上,然后又跑回来,举起抢,左眼一闭,右眼一瞄准,食指一动,“碰”的一声,五十步开外的梨子开了花,我爷爷得意洋洋地放下枪来,满脸的自信,他回过头来想向孙隆三显摆显摆,可是刚回过头来,我爷爷立马就生气了,我爷爷心里还琢磨呢,这一天早上,遇见这老头生了一早上的气,眼下的情景更让人生气了,的确,当时的情景不管谁都得生气,我爷爷在那里一本正经的向对方炫耀时,孙隆三却在那里吃着梨子,一个梨子快让他吃完了!我爷爷受不了了,咋呼了起来:“孙老头,孙老头,你咋把梨吃了,想赖皮是不是?”
孙隆三没有理我爷爷,一直把梨吃得光剩了个囫,吃完了还呱唧了两下嘴巴:“秀廷啊,以后你孙大爷来了,你找点好吃的山果子,孝敬孝敬大爷,这梨太涩,太酸,吃了倒牙,一点不会照顾老人啊。”
我的天,我爷爷恨不得上去踹他几脚,这老头咋这么不讲理:“孙老头,孙大爷,你没吃过梨啊,那梨是给你吃的吗?是比赛的,不是吃的。吃吃吃,就知道吃,白白浪费我一颗子弹,你等着啊,我非得上你们那把这颗子弹要回来……”
我爷爷在那咋呼着,没想到孙隆三根本没听他的话。只见他拿着细细的梨核,径直走到五十步开外的地方,把核挂在树枝上,然后走回来,从我爷爷怀里一把拿过钢枪来,装上子弹,抬手一枪,五十步开外的梨核就四散炸开了。然后孙隆三把枪还给我爷爷,那枪管还有点发热。孙隆三说:“小秀廷啊,有空去我那,我给你把两颗子弹全补上,再给你找袋子梨来。我那里的梨好吃,带香味的,从鬼子的货车上抢下来的,是正宗的莱阳大雪梨。”说完,孙隆三哼着小曲走下山去,只留下我爷爷一个人愣在那里。
等到我爷爷回过神来,就赶紧追了下去,现在他确定了,这个不起眼的老头,就是那个大名顶顶,让日伪军闻风丧胆的“九爪龙”了。
崔友义笑了,他告诉我爷爷:“秀廷,你这才刚见了一个九爪龙,咱们这蒙山脚下有能耐的奇人多了去了。魏立久你知道啊,那是个有钱的人,对头,就是那个穿长袍的文化人,打鬼子比咱们打得都好,还有那个教书的先生,你也见过的,对了,还有咱们费北地委成立一支十二人的飞虎队,那些人大都来自神枪手王保胜手下,听说他们打家雀子,从不打碎。对了,我还想起个事来呢,你改天去魏立久那里找个姓粟的人,那个人炸药做得特别好,包响包炸包全碎,咱们得去要点过来……”
我爷爷没听清楚崔友义最后给他嘱咐的是什么,只顾着抱着自己的枪,他记住了崔友义口中的那些英雄般的名字,那一个个如同孙隆三一般的传奇人物,他在想着,假如有一天自己也能变成那样传奇般的人物,假如这片大地上的每一个人都想变成那些传奇般的人物,不管有多少日本鬼子,不管有多少汉奸,都将被毫不留情地赶出这片土地。
我爷爷突然记起崔区长的话:“子弹那么有威力,一枪下去,小家雀不碎?他们打小雀的什么地方?”
崔友义边走边扔下一句话:“眼睛啊。”
我爷爷惊得张大了嘴巴。
击毙敌酋
深夜,从王进财的酒店后门留出一个身影,这个影子很轻巧地翻过一道围墙,悄悄地融入夜幕深处。
就在这个影子消失二个时辰后,崔友义在大顶子山坳一间地屋子里见到了他。几句简单的密谈,崔友义匆忙叫醒我爷爷:秀廷,快,去通知九爪龙的中队,让他们一定要在天亮之前赶到黄草沟,配合我伏击鬼子。
睡眼朦胧的爷爷背上枪就往北跑了,崔友义喊了一声:拿上二个煎饼,别饿着。
就在我爷爷往口袋里揣饼时,崔友义从草铺上找出一双新布鞋:穿上吧,这是我让人给你订做的,肯定合脚。我爷爷穿上有生以来第一双新鞋,这双鞋可比当年他去东流庄穿得那双好多了,恣得他一跳老高。他冲崔友义拌了个鬼脸,三跳两蹦地就消失在浓浓的夜幕中。
这时,崔友义叫醒其他队员,大家带上武器弹药,带上卷成条的煎饼,一队人马悄悄地离开大顶,消失在山道上。一切都静下来,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我爷爷刚进白沙埠的防区,在山脚下一个小村口,扑通一声就跌到了。我爷爷知道了中区中队的暗算,还没等他爬起来,就让两个大男人捆了个结实。我爷爷说:错了,错了,我是诸满区的葛秀廷。
一个男人说:你叫唤么,有什么话你跟孙队长说去,我俩只是磨房的驴听吆喝的。半夜三更的,谁闯进我们的防区都是这个待遇,马鸿祥县长,王保胜大队长来了也一样。
我爷爷嘟囔着:好你个瘸爪子,你敢捆我。
那个男人给了我爷爷一脚:黑灯瞎火的,你穷喊么,走!
我爷爷跳起来:“你个龟孙,敢踢我?瘸爪子怎么带出你这样的兵?”
那个兵恼火了,还想踢,另一个说。“算了,算了,别跟小孩般见识。”
来到村中一个旧的石头院子里,那个男人把我爷爷一把推进草棚子:“你先委屈一会吧,我们队长在睡觉呢。”
我爷爷不干了,他跳起来:“九爪龙,你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敢捆我,我告诉你,你误了伏击鬼子,我们崔区长可不是吃素的。都火烧腚了,你还睡觉,你给我爬起来。”
灯亮了,一个披着蓑衣的老头就站在了草棚门口,咳嗽了一声后,问“那个龟儿子,半夜三更天大呼小叫的”。
我爷爷跟扎了一个洞的皮球,一肚子气全泄了。他喊着:“九爪龙大爷,是我,诸满的葛秀廷。”
九爪龙一看我爷爷,笑了:“我说神枪手,你手里的枪是烧火棍子?”
我爷爷说:“操,你的兵净出歪招,用绊马索坑我。”
两个队员笑着给我爷爷赔礼,把枪和子弹袋还给我爷爷。我爷爷用手搓了搓子弹袋说:“你们二个家伙拿了我四粒火,还我。九爪龙,你就这样带兵的,有种去拿鬼子的子弹,我告诉你,诸满据点里的子弹成箱的码在炮楼里。”
九爪龙的脸一黑,二个队员讪讪地笑了,真不亏是崔大个子一手调教的兵,厉害。另一个说,人家秀廷是十八的大姐街上走,个头不大肚子里有。说着每个人掏出二颗子弹还给了我爷爷,搭讪着说:“这回完事了吧?”。我爷爷收起子弹,说“还没完呢。”九爪龙愣了。我爷爷上前打了那个队员三拳后,说:“这回扯平了。”
九爪龙集合起队伍,对我爷爷说:“秀廷,跟我走吧,打完这一仗,我奖给你十粒火。”
我爷爷说:“十粒火,小家子气了,这一回我打算给我的区长弄把王八盒子呢。”
九爪龙笑了:“你们都听见了是吗,这才叫好兵呢。伙夫,给秀廷拿块锅饼,对了,把昨天煮的咸鸭蛋拿上两个。”
我爷爷得意地边啃锅饼,边跟着九爪龙的队伍走了。
茫茫黑夜里,只有我爷爷啃锅饼的声响和杂乱的脚步声。
按照崔友义的计划,这次伏击鬼子,他带着区中队拦头,九爪龙中队击尾,打鬼子一个措手不及。方针还是老办法,咬上一口撕掉一块肉就撤。一个小队的鬼子,二个区中队的土八路根本不是对手,这仗只能采取突然袭击,打闷棍的办法,打了就跑,一旦让鬼子反应过来,可就吃大亏了。上一回他们跟上冶区中队合伙干了鬼子一票。那是伏击鬼子二辆运输车,他们都趴在路边的高粱地里,一阵子开火,汽车就趴窝了,鬼子跳下车就跑。区中队本来赢了,他们打死了一个鬼子,打伤了三个,车上拉的都是白布,他们完全可以抢上一些从高粱地里逃走。可是见到鬼子跑了,区中队来了劲,一股脑儿追上来,鬼子跑到一定的距离后,纷纷卧倒,枪口一调,迎头给了区中队一家伙,当场让人家打死了两个打伤了五个。要不是道边大片的高粱地帮了大忙,那次亏吃大发了。后来他们把这事讲给115师一个连长听,那个连长很认真的告诉他们:你们犯了一个大的错误,错把鬼子的撤离当成败退,好歹你们心眼子活泛,要是不紧着撤出战斗,你们二个区中队都打不过那二车鬼子。你别看他们只有二十多个人,他们火力猛,弹药足,战斗力比咱们正规八路都强大。我们在山西跟鬼子多次交手,打得也是偷袭战,伏击战,而且是打赢就打,打不过就撒丫子跑。说白了,跟鬼子打仗,咱武器不行,就得动脑筋,我们的战术就是你们山里人逮狼的战术:挖陷阱,打闷棍,设套子,下黑招。不管怎么打,你们记住,便宜占了,立刻走人!你要贪大的便宜,你必定吃大亏。跟鬼子打仗,千万别按套路出牌,三拳两脚,得了便宜就走人,千万别粘乎。你们伏击鬼子的汽车就是个例子,你们不是说车上有白布,还有一些成箱的食品,干嘛不抢了走人。
我爷爷说,不知道别人听懂了没有,反正他看见崔区长心服口服,那头点得跟老母鸡吃米似的。
离黄草沟不远了,这时候鸡叫到第三遍了,天快亮了,突然九爪龙低声喊了一句:“停下。”
他拉过我爷爷的手:“秀廷,崔大个子说过,你耳朵比狗都灵,你给老子听听,树林子那边是不是有队人马?”
我爷爷竖起耳朵,屏住呼吸。他警觉的说:“你真神了,是大皮鞋走路的声音。还有马蹄声。”
九爪龙下达命令:子弹上膛,放轻脚步,咱们趁着夜色靠上去,打他娘的。
我爷爷已经脱下了那双新布鞋,他把鞋子往腰里一插,从背上取下枪,转眼顶上火,所有这一切都是他在小跑中完成的。等九爪龙的兵完成上膛动作时,我爷爷已经跑出十几步了。
九爪龙说:“秀廷,回来,跟着我!”
我爷爷哪里听他的,九爪龙没办法,带着人紧随我爷爷钻进了马尾松林。
鬼子来得好快,一队鬼子兵正急急的行进着,我爷爷人矮小却机灵,在微弱的晨光里,他连滚带爬,一会就从草丛爬到离山路不足二十步的地堰里趴了下来。借着晨光,我爷爷看见那个鬼子头。他骑在一匹上,胸前挂着一架望远镜,斜挎着一支王八匣子,一只长刀挂在腰带上,我爷爷最恨这个鬼子,当年他就用这把刀砍小哑巴的,阳光下,这把刀闪着刺目的寒光。今天,这把枪和这把刀的主人就在我爷爷眼前,在我爷爷的枪口前不足二十步的地方,我爷爷得意的一笑,他想:你这个龟孙,这回可不是你杀小哑巴那回了,老子为等这一天等了你好几百天了。我爷爷把枪伸出地堰,担在一块石板上,他趴在地堰下,迅速的完成三点一线,准星死死地锁住了鬼子小队长的脑袋。那天是我爷爷第一次亲自向鬼子开枪,而且锁定了鬼子的头目,应该说是天时地利帮了我爷爷的忙。
平安走了大半个夜晚的鬼子,眼瞅着过了黄草沟就到了山木大队长命令设伏的地点了,他们哪里会想到这荒郊野外的地方,会有人打他们的伏击,而且是一个不满十六岁的矮个子中国娃娃。所以在我爷爷死死地瞄准他的脑袋的时候,日本人依旧目无一切地走着,空旷的山里,只有士兵的皮鞋踩倒杂草的声响和马蹄的声响。
叭——,一声清脆的枪声划破了山里的平静,就在鬼子兵们大惊之时,骑在马上的那个小队长身子一歪,就掉下马来,受惊的战马叫了一声,奋蹄跑了。也就在那个小队长落马的一瞬间,几十支步枪叫起来。九爪龙原本是等崔友义打响后,他们从尾部发起攻击的,可是我爷爷那毫无纪律性的一枪,把事先的计划全砸了,九爪龙只能抓住机会向鬼子开火了。
我爷爷看得很清楚,他的枪声一响,行进中的鬼子一慌,立刻就齐刷刷的趴了下来,那么麻利那么快当。而且没有任何人命令,全凭着惯性,我爷爷对鬼子的反应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伏击的这帮鬼子,跟东流庄吴老爷阻击的那伙鬼子很相似,我爷爷知道遇上硬茬子了。到了解放后,我爷爷训练民兵时常说:你们得跟人家日本鬼子学着点,你们应付突发事件的能力,跟鬼子比是大鼻子他爷——差老鼻子啦。那帮民兵说我爷爷是在歌颂日本鬼子,把小报告打到上级,多亏了上级是当年跟我爷爷一起打鬼子的一名老同志,要不,我爷爷非得挨难看不可——这是后话。
趴下来的鬼子发现了攻击他们的九爪龙,长短枪一齐向九爪龙打了过来,可怕的是日本鬼子的二挺歪把子机关枪也支了起来,子弹像撒豆子一样的泼向九爪龙。机枪一响,九爪龙他们的优势立刻没有了,几十个队员被机枪压在地堰下,石头缝里。我爷爷装上了子弹,却没有机会抬头开枪了。打着打着,鬼子的优势开始展现出来,在二挺机枪的压制下,趴在地上的鬼子开始蹲着射击了。我爷爷离鬼子最近,看的最清楚,他知道这样打下去,不出一袋烟功夫,鬼子就要冲锋了。一旦短兵相接,九爪龙的那些秃枪就彻底的失去了优势。我爷爷无计可施,他只能瞅鬼子冲锋时再开枪。可是,那样我爷爷可真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了。
我爷爷听到九爪龙焦急的喊声:停止射击!停止射击!等鬼子站起来再打排子枪。我爷爷知道这个东北抗联班长出身的老兵,明白自己的处境了。
枪一停,鬼子们站起来,咔嚓咔嚓一阵响,他们给长枪安上了刺刀。
毁了,我爷爷心里一惊,他知道,鱼死网破的时候到了。此时,东边的太阳露出第一缕晨光,整个山地一览无余展现在阳光里。我爷爷只好爬到几块乱石窝里,他明白,只有藏在那里,才有可能多开上几枪。他数了数子弹,还有9发,按照我爷爷的枪法,只要给他时间打出这九发子弹,至少得有六七个鬼子躺在地上,他十分庆幸这地堰边上,还有这样一个由三块卧牛石构成的石窝子。用他的话说,是天然的掩护体,在战场上,掩体就是命的金钟罩,所以上战场得先找好掩体。
杀给给——
我爷爷清楚的听到鬼子冲锋的命令了。
透过石缝,我爷爷看见鬼子们呈冲锋队形展开了,我爷爷说,他十分佩服鬼子兵的应变能力。不到一袋烟功夫,突遭打击的日本兵就变被动为主动了,他们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
我爷爷听见九爪龙在背后命令:都给我听好了,都给我瞄准了,听我命令再开火。今天,我们只有一条路了:拼命。大家别怕,在抗联,这样的事常有,咱没有刺刀,给我用枪把子砸,用大刀砍。
我爷爷占据了有利的地形,他想反正已经打死一个鬼子头了,再打死一个就赚了。只是我爷爷觉得有点不是,这仗刚开打,还没过够瘾就死了,太可惜。再说了自个儿还没娶上媳妇呢,操,反正是一死。干脆多拉几个垫背的,他抬起头,开始寻找目标,他的准星锁定一个鬼子的胸膛,准备找机会敲掉他。这时,鬼子的背后突然响起排子枪声,鬼子们立刻趴倒,但还是有二个鬼子被击中了。
九爪龙正在绝境中,这突然响起的枪声救了他,他抓住战机,第一个站起来大吼一声:崔区长来了,给我冲,杀了这群鬼子。
战场在一瞬间,主动权易主,鬼子陷入两面夹击的尴尬,他们各用一挺机枪压制来自两边的敌人,其他鬼子立刻沿着来路冲出重围。
我爷爷惦记着被他打死的那个鬼子头,也惦记着那把短枪和军刀。他伏着没动,除了趁机给奔跑的鬼子的后腚一枪后,他压上火,就趴着不动了。他清楚的看见了那个鬼子头还躺在地上,鬼子们只顾逃命,没人管他们的头儿的事了。
山地里形成这样的局面,鬼子在跑,两挺机枪也边走边叫着,两侧的区中队在开枪在追赶,刚才鬼子趴的地方就安静下来,我爷爷从石窝里跳出来,三步两步地蹿上地堰,直奔那个鬼子头。
鬼子跑了,丢下他们的头儿和两个士兵。
两股土八路汇合了。
崔友义:“九爪龙,你这个熊玩意儿,咱事先不是定好了吗,我们在前边打起来后,你在后面打他的尾巴,我们还没动手,你怎么先开火了,把一块到嘴的肥肉给弄丢了。”
九爪龙:“操,崔大个子,你还有脸说我们,你怎么不问问你这的宝贝蛋子葛秀廷呢?他开枪惊动了鬼子,这才让我们陷入被动,要不是你转得快,及时变伏击为出击,这功夫我的三十几号人早就报销了。”
崔友义:“秀廷,秀廷,你这个小东西在哪里,给老子滚出来。”
区长——我爷爷滚出来的时候,把所有人都惹笑了,只见他头戴着那顶鬼子头的帽子,帽子一边一个洞,血迹斑斑。他胸前挂着一架望远镜,斜挎着一把王八盒子,腰里扎着一根宽大的皮带,挂着一把长刀,手里攥着自己的长枪。他个头矮,刀长,长刀拖在地上,样子滑稽得很。
“秀廷,你发洋财了。”
“区长,这个鬼子头是我打死的,你别看他杀小哑巴时牛气冲天,我一枪就把他从马上给揍了下来,这些东西都是他的,对了,这鬼子头可阔了,口袋里一盒烟一块表。”
九爪龙:“好啦,你别显摆了,见面分一半,何况这仗是我们帮忙打的,秀廷把那把王八盒子给我。”
我爷爷说:“一张白纸画个驴头,就你脸大?崔区长都没用上王八盒子呢。”
崔区长其实早就让望远镜和王八盒子勾走了魂,他立刻插话:“既然秀廷不给,老孙你也别跟一个孩子一般见识,不是还有两把长枪,二把刺刀,几十发子弹吗,对了,还有三个鬼子的行头呢,军装,白衬衣,那皮带,那皮鞋那一样不是好东西?这些,你先挑,剩下的破头烂腚的我们要。记住,一家一半,你先挑。”
九爪龙:“说好了,我先挑?”
崔友义:“放个屁都还有一声响呢,挑吧。”
分配完毕。崔区长:“子弹呢,怎么一发都没留?”
九爪龙:“三个死鬼子,一共剩下七十二发子弹,你知道我今天消耗了多少子弹?再说,我这里伤了四个,阵亡了两个呢。”
崔友义:“你留五十发也行啊,我们也有消耗啊,总不能我一发没有吧。”
九爪龙:“谁说没有?王八匣子里不是压满了子弹吗?”
一提子弹,我爷爷想起来了:“大爷大爷,你都拿着吧,你们都是大人,说话一句,是吧,大爷?。”
九爪龙:“还是秀廷明事理啊。”
我爷爷说:“大人吗,都得说话一句顶一句是吧?”
“是的,是的,一句顶一句”,九爪龙得意起来,“我这人就是这个性子,说了的话就兑现,人呀,你拉出来的屎,怎么能塞回去呢。崔区长,我们俩难道不如一个孩子?”
崔友义有点纳闷,这就怪了,一向精明的秀廷今天怎么胳膊肘子向外拐啊。他不解的看着我爷爷,我爷爷做了一个鬼脸。崔友义知道我爷爷绝对有个小诡计,对九爪龙说:“好吧,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就这么着办吧,埋了三个死鬼子,咱们撤。防备鬼子杀回马枪。”
“慢!”我爷爷大吼一声,“孙副队长,出发时说好的,打完仗你奖我十粒火呢。”
九爪龙无可奈何的说:“操,还是应了老人话,三尺以下不可搭话。好吧,老子我认栽!”
血沃青山
我爷爷到外面去送信时,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就到了他的耳朵里:蒙山独立支队的队长邵子厚叛变了,带着队伍的人跑到了临沂城里,当了日本人的保安大队大队长。虽然他的部队在路上跑的跑,散的散,走到城里的时候只剩一下二百多号人,可是对于整个蒙山抗日武装力量来说,这毕竟是一个士气上的巨大的打击。我爷爷听到这个消息就气不打一处来,那个邵子厚他见过,没投诚之前就是一股子财主的作风,早在诸满街上,他家就有田产有铺面,还有一个造枪作坊,生产土枪。投奔八路之前整日吃香喝辣的,过的比炮楼里的日本人还舒服。山东纵队为收编他没少费心思,被八路收编后,每到要打仗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他的部队,不是说自己的力量不够,就是自己的部队需要调整。改编一年多了,没见过他怎么打过敌人,光看见他背着个手整天晒太阳了。更奇特的是,他不打日本鬼子,鬼子也不打他,翻来覆去的两家都快变成了邻居,和平共处了。当时大家就觉得这家伙不对劲,这不,日本侵华司令官烟俊六大将刚坐镇临沂城,指挥五万日军扫荡蒙山,局势刚一变化,这家伙就像当年他给山东纵队领导说的那样——“识时务者为俊杰”,二话没说叛变了。幸好邵子厚的部队都是当地的老百姓,亲眼目睹了日本人的暴行,有些说什么也不愿意投降日本人,其中一个营长和我爷爷曾一起给地主扛过活,他就带着自己的队伍投了王洪九。当然,王洪九那功夫还打着抗日的旗号。邵子厚带的人半路上跑了一大部分,要不然,邵子厚带给日本人的就是一个独立团。
多年后,我爷爷说,鬼子人少,占不了咱的中国,鬼子鬼呀,他们就发展伪军,培养汉奸。抗日,很大的一部分任务是消灭这些汉奸伪军,没有了他们这些帮凶,小鬼子就没多大本事了。所以,我爷爷一辈子痛恨汉奸,恨那些没有骨气的人。我爷爷不知道崔友义和王忠得到这个消息没有,任务没做到一半,就急急火火地跑了回去,他得确保诸满区的人知道这个消息,要是被这个叛徒反身坑上一把,那后果可就大了。
我爷爷匆匆地跑回区中队,打开门一看,崔友义和王忠都在屋子里呢。两个人对头坐着,对着一个息了火的炉子。崔友义的眼睛光盯着那个炉子,脸上透露着复杂的表情,有严肃,有伤心,有难过,总之是五味杂陈。我爷爷一进来就想说话,就想骂娘,嘴还没张开,就被王忠给拦下了:“啥都别说了,让老崔自己静一静吧。”
我爷爷寻思了一下,原来崔友义和王忠早就知道这件事情了,看样子还是比自己快啊。我爷爷把肚子里的话憋了回去,找了点柴火,重新把炉子烧了起来,然后坐上一壶水,自己也跟着坐了下来。三个人就这么坐着,坐了好一会儿,我爷爷还是憋不住了,自顾自地说起来:“他奶奶的,我早就觉得那个邵子厚得叛变,这样的人吃香的喝辣的惯了,怎么吃得了上山打游击的苦,天当被,地当床,野菜团子当干粮,说起来好听,做起来苦啊,他能吃得消?当初山东纵队为收编他费了多少劲?连徐司令都出面了,到头来还是竹篮提水一场空,到便宜了日本鬼子。”
两个人都没接我爷爷的话,我爷爷找不着人说话心里着急,这俩人怎么一点也不生气啊,按照崔友义的脾气,现在应该跳起来了,应该拿着枪要找邵子厚那小子了。今天怪了,这一个个的咋这么安静,难道王忠又给他灌了啥药汤了吗?于是,我爷爷追着王忠就问:“指导员,你说,邵子厚这王八蛋,说啥也是从诸满街上走出去的人啊,给咱们丢脸不是?”王忠这才接过我爷爷的话来:“邵子厚的事情部队里早有察觉了,他叛变是早晚的事情。”
我爷爷一听就着急了:“早知道为啥不端了他?”
王忠说:“不是端不了,是不能端。在他没叛变之前解决了他,给以后策反其他人带来太大的心理压力。再说了,他的势力不小,打他双方都有伤亡,得不偿失。只要我们一攻击他,他就会顺势投敌,制造出我们逼他反叛的借口,再说,临沂城的鬼子往诸满派了三卡车士兵,明摆着是帮这个汉奸断后的。八路军对他仁至义尽,他却投敌,他就更失去了民心,这就给讨伐叛军创造了条件。事实证明上级是对的,他的兵不是跑了一多半吗?他现在带了那么点人过去,成不了大事儿。”
我爷爷点了点头,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又问道:“都早就打算好了,那队长咋还这样啊?”
王忠压低了声音给我爷爷说:“不是邵子厚的事情,是老魏,老魏,昨天牺牲了。”
“老魏?哪个老魏?”
“梁邱区的魏立久……”
原来,在昨天夜里,准备去山东军政学校学习的魏立久,在路上遭遇汉奸,中弹身亡。今天早上得到这个消息的崔友义就一直坐在这里,一言不发。我爷爷这才明白,那个长衫里装着怀表,身家丰厚,却依然决然参加抗日的文化人,没有任何征兆地牺牲了,在他最好的年华,在他的梦想一步步实现的时候,在他受到所有人认可的时候牺牲了。更可惜的是,他没有死在战场上,没有死在鬼子的枪口里,却死在了汉奸的枪下。这些不争气的中国人啊。我爷爷突然失落了,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丢掉了一个亲人,丢掉了一个生死弟兄一样,比起邵子厚的叛变,魏立久的死的确更让人痛彻心扉。
王忠看了看外面的太阳,小声的给崔友义说道:“老崔,差不多了,咱们该走了。”
崔友义这才缓过神来,站起来,点了点头,叫上了我爷爷:“走吧,秀廷,去看看老魏最后一眼……”
魏立久的死让人始料不及,这个费县抗日地方武装的标杆人物的轰然倒下,似乎预示着1941年的蒙山根据地的日子将异常艰难。在1941年上半年里,我爷爷只是感觉到整个沂蒙山地区枪炮声一停,就特别的安静,安静得有点让人感觉到不自然,在安静之中,又特别得寒冷,上半年的冬天走的特别得晚,下半年的冬天来的特别得早。等到北边的寒流越过黄河呼啸着走进蒙山的时候,崔友义和我爷爷的生活已经到了最艰难的时候。侵华日军司令部纠集了近五万兵力,对根据地进行疯狂的大扫荡。日军总司令,烟俊六大将坐镇临沂城,亲自指挥,日本人的这次扫荡采取分兵合击,闪电突破,重兵挤压,反复梳理的战术,对大大小小的山头、深深浅浅的沟壑都扫了一遍,他们实行三光政策,目的是灭绝根据地里的抗日力量,彻底摧毁这片根据地,以绝后患。
崔友义带着诸满区里的十几号人一直躲在山里,几乎所有沂蒙地区的地方武装都在不停的转移。他们不仅要保护自己,还要给留守在山里的部队收集情报,筹集粮食。大兵压境,我爷爷他们只能在夹逢中求生。
从入冬到现在,我爷爷掰着手指一算,小鬼子已经扫荡四十三天了。这些日子,游击队天天躲藏,山洞、树丛……从没脱过衣服睡觉,身上的虱子都滚成了球,伸手一抓就是一堆儿。天天让鬼子撵着跑,脚板子上满是水泡,包脚布上全是血水。那些汉奸嘲笑我爷爷他们:土八路,瞎胡闹,一身虱子两脚泡。我爷爷他们很感叹,说:汉奸里头也有能力,编得挺合作呢。
我爷爷说:真想弄盆热水烫烫脚。喇叭刘应了一句:秀廷啊,你是又娶媳妇又过年啊,净想好事儿,有口热水喝就不错了,还弄一盆子来烫脚?你好大的气场。
一天晚上,我爷爷他们后半夜从日伪军的夹缝中溜出来,钻进青山东面的杨家庄,大家在两间草屋里和衣躺下。那功夫,天冷,区中队没有足够的棉衣,轮着谁站岗了,就披上自个的薄被子,我爷爷那床被子还是两年前发的,如今人长大了,被子却没长,于是就盖了上头露出了下头,不过披着去站岗到挺合适。轮到我爷爷站岗时,鸡叫第三回了,天快亮了。
崔友义坐在屋子里抽烟,他睡不着,这些天,鬼子如一帖牛皮膏药贴在后腚上,让他心烦。突然,我爷爷推门进来说:“不对啊,听着西边怎么这么大的枪炮声啊。”
崔友义抬起头来给我爷爷说:“秀廷你是听错了吧,西边的大青山里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枪炮声?大部队不都转移了吗?即便是有枪声,要是声音传到咱们这里,那得多少人在打仗啊。”
我爷爷说:“是真的,队长,我在山头上听了好一会呢。跟过大年夜的鞭炮似的,枪声不少呢。队长,你不是常夸我耳朵灵吗,这枪炮声传到咱这里比蚊子叫还小,可是我能听出来。”
“真的?”
“我这耳朵灵着呢。狗听不见的动静我都听得到。”
“走,我也去听听。”崔友义拿起枪来,跟着我爷爷来到了山头上。站在山头上,崔友义朝着西边的方向听了一会:“怎么那边打起来了?没听说咱们有部队在那里头啊。”
“队长,要不咱们去看看吧,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呢。再说了,这么大的仗,洋落肯定不会少。”
“去啥去?要是真是大部队打起来了,咱们这几个人去了还不够塞牙缝的。秀廷,我还是不明白,那边应该没有咱们的大部队啊……”崔友义一边自己嘀咕着,一边拉着我爷爷往山下走,走着走着,崔友义突然停住了:“等会,前段日子是不是有人说过,咱们的什么学校在往那边转移撤退呢?”
我爷爷摇了摇头,现在的日本人扫荡这么厉害,各个部队都转移得支离破碎的,相互之间想要联系是件非常困难的事儿,有些消息都是道听途说来的,谁都不能确定。再往山下走,还没走两步,崔友义就说:“不行,咱们得去看看,要真是学校让日本鬼子逮着了,那可就坏了。秀廷,把他们叫起来,咱们赶紧去。”我爷爷把人叫起来的时候,天快亮了,他们不敢走大路就顺着山梁走,一直往西走,往大青山方向走。一边走一边听那枪声,等到枪声稍微清晰起来的时候,太阳已高高地升了起来,队伍就得藏起来,崔友义把人藏到一条山沟里,派我爷爷翻过大山去打探消息。我爷爷把破被子扔给老刘,向山顶爬去。等我爷爷返回来的时候,崔友义他们正在吃午饭,我爷爷说:出大事了,大青山那边出大事了。
崔友义带着人匆匆地走了。等到他们翻过大山,走到山脚下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了,周围非常安静,安静得有点不正常,连鸡鸣鸟叫的声音都没有。崔友义小心翼翼地走在上山的道路上,明显的看出来,周围已经枯黄的草木都有灼烧的痕迹,灼烧的痕迹不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而是隔着很远才有一些,基本可以确定的是,这些灼烧的痕迹,绝对不是无名的山火或者村民自己烧的了,如果有人恶意的点火,在这个时间段里,整个大青山恐怕都被烧个精光。
崔友义边走边给我爷爷说:“秀廷,你的消息没错,看样子是打过仗啊,这些土窝子都是手榴弹炸出来的。看这手榴弹的数量,怎么看都像是大部队打仗啊,但是这山上一点防守工事的样子都没有,应该是遭遇上了。那也不对啊,要是大部队遭遇上了,尸体应该很多啊,怎么咱们一路上没看到阿。你看那边那个大坑,我的天啊,这是迫击炮啊,你再看那边……”这时候,走在最前面的刘福兰突然叫起来:“快来快来,这草里有尸体。”听到这句话,大家都打了个机灵,甩开步子跑上去一看,一丛乱七八糟的草丛里蜷缩着一具尸体。我爷爷上去把尸体翻过来,死者的头上系着一圈厚厚的绷带,而死者的腿上也系着厚厚的绷带,白色的绷带已经染得黑黄黑黄的了,还沾了很多黄色的草屑,更神奇的是,绷带上没有一点血迹,这就说明,这些绷带下的伤口不是这次战斗中形成的,仔细检查死者的身上,也没有一点伤口。大家都纳闷了,那么这个人是怎么死亡的呢?大家七嘴八舌的说了半天,也没有一点头绪。想了好半天,崔友义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们忽略了一个最主要的现象,他是被活活冻死的!”
先入为主的观念阻挡了我爷爷他们的思维方式,大家在战斗中经历了这么多,死亡的方式就定格在伤口上了,有了伤口,人才有死亡的理由。当大家第一眼看见死者身上的绷带的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这上面,而却忽略了死者的穿着——寒冬的大山里,这个人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秋衣,而且死亡时候他的状态是如此的蜷缩,这恰恰是他受到严寒威胁最直接的证明。
被活活的冻死,可以想象,晚上的时候,这个受伤的人为了摆脱敌人的追击,加紧奔跑的速度。当他看到一个可以隐蔽的草丛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得钻了进去,然后一直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再也没动一动,直到被冻得失去了知觉,失去了性命……可是,是什么样的敌人让他如此的警惕和小心?他又是谁?
我爷爷他们把死者安稳的放在地上,没有人知道他是谁。第一,他应该不是当地的村民,没有人这么冷的天会无缘无故地跑到大青山上来。从身上的绷带看,当地的村民没有人能够缠绕出这么专业的绷带,这种绷带的缠绕只能出自受过专业训练的医生手里。第二,他也不会是区里的联防队员,几个区大队的人就那么多,大家互相之间就是不认识也应该听说过,而这个人大家却一点印象都没有。第三,他也不可能是伪军,伪军受伤都不会跑的,他们都知道投降了是不会被杀头的。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一种,死去的人是八路军里的一名战士,那么他到底是哪个部队的战士?一个伤员又怎么没有在战斗前被转移呢?
崔友义环顾了一下四周,指着一个开阔的洼地说到:“我们把他放到那个地方吧,先不要埋,找些草给他盖起来。”
刘福兰问道:“队长,放到那么明显的地方会不会被发现?”
崔友义顿了一下,回答道:“我们还得往前走,我怕前面还有……”说到这里,崔友义突然不说话了,高高地身躯在寒风中不住的颤抖,他曾经希望昨天的枪声是假的,希望今天的大青山里热热闹闹……而这第一个死者就挤破了他全部的希望,往前走,也许还有,不,是一定还有,还有更多的事情他没法承受……
继续往前走,他们赶到大青山背面的山梁上,更多的尸体就那么乱七八糟地出现在了眼前。每次看到一具尸体,崔友义就叫人抬回来,跟第一具尸体放到一起。往后的尸体身上可以看得出来,这些都是八路军的同志,他们有的人身上还穿着军装,但是大部分人身上都有着和第一个人一样的绷带,只有少数人是健康的。更让人惊讶的是,这些牺牲的同志中有很多女同志,所占比例之多是迄今为止所有战斗中都没有过的。崔友义他们都不说话,就像这座巍巍的大青山一样,沉默着,安静着,可是每个人的心中却是在翻江倒海。
走到一片开阔地面前,前面的人突然站住了。崔友义也突然站住了,我爷爷看见崔友义的双腿在发抖,看见他的双手在握紧,看见他的身体在颤动,看见他突然沉下身去,就这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两个膝盖像是没有知觉一样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我爷爷走过去想扶起他,却突然松了手,因为他又看见崔友义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崔友义哭,当年他被魏老六打得皮开肉绽,都没掉一滴泪。我爷爷顺着崔友义的眼睛看过去,一堆烧塌的小土屋前的地面上,躺着几十具尸体,一间乱石垒的护山房已被烧光了,只留下一个屋框子,四周的土墙上布满了弹孔,地面上布满了弹坑,每个人的方向都是朝向山上的位置,朝向树木密集的位置,没有一个人的脸是对向子弹来的地方的,因为几十个人的周围没有一把枪,没有一个手榴弹,也没有一把刺刀,每个人都在逃亡,而显然,没有人逃得出去。血流在一起,像山溪一样地淌向远方,阳光下,血河眩目,让人心颤。
这不是战斗,这是屠杀,这是一群被机枪、大炮武装的恶魔,在屠杀一群手无寸铁的伤员,学生,女人……
崔友义跪下去,冲着大青山狂吼了一声:“天杀的小日本!”
在山里搬运尸体的工作一直持续到太阳落山。这期间,周围其他区的队员们也赶过来一起寻找和搬运。等我爷爷他们走下大青山,来到梧桐沟,费北县的通讯员录也找到了他们,向他们传达大背山战役战后救助计划。崔友义知道,再让队员们搬尸体已无意义了,因为这里成片成片地躺着死人。
原来这里是抗大一分校的临时驻扎地,在日本人扫荡的时候他们转移过来,没想到就被日本人盯上了。由于是学校和后勤机关及医院、报社等单位,战斗力很低,枪支弹药也不足,面对敌人的围剿,只能选择突围,虽然大部分人还是仗着地势、地形成功突围出去,而伤员学生和女同志却牺牲了很多。
崔友义:“大伙分头找,看看有活的吗?别忘了捡些武器弹药回来。
后来我爷爷说:“自从当了土八路,他这是头一回见到死这么多人。那间护林房里淌出的血,流了好远好远,一直流到他的心里。
快到天黑的时候,崔友义在整理一个同志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张写得工工整整的稿纸,打开一看,上面画着一些他看不懂的线条。站在一边的刘福兰说:“队长,这是个乐谱啊。”
崔友义回头一看:“对了,我说咋看不懂呢,这里面也就你看懂啊。你看看,这是个啥歌?”
刘福兰接过来看了半天,说到:“不知道是个啥歌,只有谱子,没有歌名和歌词啊。”
“你那小喇叭能吹吹吗。”
“这倒行,我试试。”
说着,刘福兰拿出了腰间的喇叭,开始吹起了乐谱上的曲子。乐谱上的曲子缓慢,悠扬,而又充满力量,不住地在大青山里回荡。
我爷爷说,那个时候他们不知道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也从来没听过那首曲子。后来,那首曲子他们听得就越来越多了。到我出生的时候,那首歌曲已经人尽皆知了,唱红全国了,还成了世界级著名的民歌,我上学时,在学校里也一遍一遍的学习那首曲子,我还能记得起它的歌词,悠扬,美丽,风光无限,可是也许在我爷爷年轻时候,在那七十多年前的日子里,那首曲子给他们的感觉却是泪水……下面,我抄一段它的歌词,也许你也听过它:
人人那个都说哎沂蒙山好,
沂蒙那个山上哎好风光。
青山那个绿水哎多好看,
风吹那个草低哎见牛羊。
高粱那个红来哎豆花香,
万担那个谷子哎堆满场。
咱们的共产党哎领导好,
沂蒙山的人民哎喜洋洋。
……
一枪救三命
1941年的那个冬天,是沂蒙山抗日根据地,在八年的抗战过程中最为艰辛的时刻,由侵华日军第十军团主力和第二十二师团及3个混成旅团,以及部分伪军组成的扫荡部队达到53000余人,侵华日军司令烟俊六大将坐镇临沂督战,对整个沂蒙山地区展开几近疯狂的掠夺和屠杀,其中大青山突围战役最为惨烈。当时的大青山地区,被包围人员的除了抗大一分校的学员们,还包括中共中央山东分局、八路军115师后勤机关以及剧团、报社(《大众日报》)、医院等等后勤单位,甚至包括来中国支援抗日的外国友人,太平洋记者协会的著名记者,汉斯·西伯就战死在大青山。当时这些后勤机关人员,被日军精锐部队围困在大青山。能与日本军队作战的部队仅仅是一分校的警卫连、侦察队和在学校学习的军事五大队的学员,这些部队的战士都是学员,武器装备少得可怜,几乎没有什么重武器,而这些人在抗击日军的同时,还要照顾养伤的伤员、没有战斗力的女同志。这样的队伍在强敌合围中能够成功突围已经算是奇迹。
那一年在大青山发生的事情,后来在无数的文字和影像资料中都有记载,被称为“大青山战役”或者是“大青山突围战”。那一年在大青山脚下的白石屋村里,由抗大文工团团员李林和阮若珊创作的《反对黄沙会》,成为流传至今的《沂蒙山小调》的前身,那一年里发生的很多事情在以后的历史中被人反复的提起,或是歌颂,或是赞扬,或是纪念,或是反思。而那一年对于我爷爷那些人来说,只有更加寒冷的冬天和更加艰辛的处境,强大的日军想随时都可能进击蒙山,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扫荡每一个村镇和每一座山头。那功夫,日军想攻克一座县城,几乎是件唾手可得的事儿。在强敌的追杀中,我爷爷他们时刻面临着死亡的威胁。在1941年的一整个冬天,我爷爷他们的脚步就没有停下来。先是大青山战役的善后工作,几个区的游击都派出精干的队员们都上了山,寻找下落不明的同志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许多伤员们躲在大山里,躲在村民们的家里,他们还活着,他们需要食物和药品,要把他们运送到安全的地方去。而许多牺牲的同志还都躺在大山里,需要把他们的尸体好好的安葬,否则的话,这些勇敢的战士就要葬身于饥饿的狼腹了。当然,由于转移仓促而留下的许多资料,也需要抢救和整理。于是,费北行署向附近的区队武装下达命令:抽调精干人员,抢救伤员,把吃的喝的用的以及药品送上山。要知道,进山的路全被鬼子封死了,要进去必须在夜里从敌人巡逻队缝隙里钻进去。这样的事情自然少不了我爷爷。
整个大青山战役留下的“后遗症”持续了很长时间,这个工作是既繁琐又困难的。在清理和打扫战场的同时,日伪军也没有停止行动,大战之后,他们依然在大青山地区不住地活动着,一小队一小队的日伪军经常在深山里转悠。我们在大山里需要找的东西,日伪军们也需要。他们更明白,这些藏在山里的伤病员,一旦被救助就会康复,就会重新拿起枪来成为他们的生死对手,因此,日本人必须抢在他们被救助之前干掉他们,于是大青山地区常发生小规模的遭遇战。为了减少目标,方便活动,游击队员们几人一组分成小队,我爷爷就跟着崔友义一起,两个人为了方便隐蔽和减少负重,只有我爷爷带了一杆长枪,崔友义带了一把短枪,当然,在大山里短枪的射程和距离都有着巨大的局限性,防防身还可以,这要是遇见日伪军,真的打起仗来基本上是没什么大用的。我爷爷和崔友义背上锅饼和药品日夜不停的在山里面转悠。
日军连续五十多天的扫荡,让八路吃尽了苦头,大部队需要修整,战后救援这样的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地方武装的身上。可是即便是整日的转悠,也没有多少发现,除了发现牺牲同志的尸体外,头二天还能找到一两个活的,到了第三天,我爷爷他们没有发现一个生还的同志,这样的结果令人沮丧,令人痛苦,哪怕是发现一个活着的同志,也能给大家带来无限的慰藉。我爷爷和崔友义几乎不下山,一天到晚都待在山里转悠。随身带着的就是一个小水瓢和一个大的包袱,包袱里放着锅饼。那锅饼刚出炉的时候热乎的,软软的还好吃,这大冬天的,没一会儿锅饼就凉透了,咬不动嚼不烂的,像个石头似的,照着地上砸都能砸出个坑来,不过就连这样的锅饼我爷爷他们也舍不得吃。实在是饿得不行的时候,我爷爷和崔友义才找个树林子里坐下来,我爷爷拿着瓷碗找个有水的地方舀上一些,两个人就着大山里冰凉冰凉的水,往肚子里一点一点地送着硬梆梆的锅饼。我爷爷边吃边叹气:“队长,你说他们咋就死的这么惨呢。咱这一天都没发现一个有气的人。”
崔友义也跟着叹气:“难说啊,大晚上的,天又冷,又是突然袭击,咱们又没有啥装备,这不等于跳上案板的鱼,任凭人剁了吗?可是话又说回来,虽然死了不少人,可突出来那么多人已经算是成功的了。你没有听县委通讯员说吗,日军是一个整编旅团,那是鬼子山地做战的精锐。此外,还有皇协军第三师刘黑七的部队呢。”
我爷爷听了点点头,可是他心里还是难受。
崔友义又说:“我听王忠说,人家别的地方打仗的都不这么打。这不是正规部队,是学员和伤员,是学校和医院,按照国际惯例来讲,这么打是不对的,你日本鬼子不能拿着正规军,打手无寸铁的伤员和学员啊,是不是?”
“你跟鬼子能讲理吗,一群杀人放火的强盗!”
崔友义回了一句,我爷爷一想,虽然按照国际惯例倒是对的,可是跟着小日本你不能讲理,连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他们都杀,别说这些手里多少还有点装备的八路军了。远的不少,就说跟前的吧,绍庄被杀了那么多人,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老百姓啊,跟鬼子无冤无仇啊。小哑巴什么都不懂,你堂堂一个日本军官,你杀他干什么?就在我爷爷胡思乱想的时候,崔友义突然放下了手中的锅饼,指着前面树林子,小声的对我爷爷说:“秀廷,别说话,你往前看,前面怎么有个东西在发亮。”
我爷爷顺着崔友义的手,眯缝着眼睛往前看,在前面不远处的树后面有个小东西在发光,不,准确的说,是有个东西在反光。大中午的太阳顺着林子里的缝隙打下来,照在前面树林子的那个东西上,那个东西就开始闪光,一点一点的闪光。我爷爷也跟着谨慎起来了:“娘的,弄不好是鬼子的阻手在那里埋伏吧。”
崔友义一笑:“要是日军的话,咱们俩个的脑袋早就搬家了。”
我爷爷点了点头,不过按照常理来说,前面反光的那个东西一定是个金属的物件,在这片上百年没人动的深山老林子里,除非有什么妖精,不然不会凭空长出个金属物件来,不过大白天的,妖精也不出来啊?崔友义给我爷爷打了个手势,我爷爷把水瓢收起来,又把脚下的锅饼渣渣草草地埋在土里。崔友义掏出枪来,两个人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从两边朝着那个反光的地方包抄过去……
离那个反光的物件越来越近了,好像那个物件是细长形状的,而且那个物件反光只朝着一个方向,可以肯定的是,那个物件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没有动,肯定被人死死地定在了地上。崔友义突然明白了什么,急急忙忙地给我爷爷说:“那是把刺刀,快,秀廷,那一定是把刺刀。”两个人加快了速度。
崔友义说的没错,那是一把刺刀,只不过,那把刺刀并不是钉子地上的,而是抱在一个人的怀里,死死的抱在一个人的怀里。细细的看,那把刺刀是从长枪上摘下来的,长枪被人拿走了,只剩下一把刺刀被攥在了手里。攥着那把刺刀的人穿着灰色的衣服,没有带帽子,可以看的出来,那个人本来的样子是直直地倚在稍微凹进去的树洞里面的,而现在他的身体已经倾斜了,歪在了一边,刺刀露在了树干了一侧。我爷爷上去检查,崔友义说:“不用看了,是咱们的人。”
这个同志浑身上下只有这把刺刀可以当作武器,再也没有其他能够防身的东西了。这把刺刀的卡口上看,是从长枪上摘下来的,他突围的时候只拿了这么一把刺刀,也许剩下的那把长枪留给了更出色的枪手,这把刺刀和鬼子的刺刀有着明显的不同,宽厚且短,这种样子的刺刀,一定是从西边我们的兵工厂里造出来的,然后经过长途跋涉运到了战士的手中,战士对这样的武器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
突然,我爷爷似乎发现了什么,回头说道:“队长,队长,他还活着,还活着。”崔友义一听这话,马上蹲下去观察,原来这名同志脸上已经冻得没有了血色,但是身体还有些温度,还有些柔软,他还有活下去的希望,只不过这二天一夜的饥寒,让他昏迷过去了而已。崔友义把手枪递给我爷爷,转身背起那个人往山下走去,这是这二天一夜来,他们发现的唯一具有生命迹象的同志,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救活他。
此时的崔友义和我爷爷只想着赶紧下山,找户人家,找个温暖的地方,先把他救过来再说。两个人急急的往前走,几乎都要跑起来了,崔友义的速度最快,背着人还能健步如飞,背着长枪的我爷爷在后面。我爷爷一看方向,喊起来:“这是往东去的路,过了五彩山就是诸满地界了。”
崔友义:“就奔五彩山,那里没有鬼子,安全。”走着走着,眼看就要到山底了,崔友义突然停住了脚步,示意我爷爷蹲下来。我爷爷瞬间明白了什么,俯下身子,把耳朵贴在地面上仔细的听,听了一下,马上说道:“队长,前面有人,脚步声很乱,声音很响,怎么也得十几个吧。”
崔友义点了点头,这个时候十几个人一起走,还敢走得乱七八糟的,还敢走得大大咧咧的,一定不是自己人,一定是日伪军。两个人赶紧到边上的土丘上趴了下来。我爷爷拉开枪栓,两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前面的大路。果然,走过来的是穿着军装的伪军,十来个人,懒懒散散的,枪背得横三竖四的,腰上的手榴弹也别得乱七八糟的,一个个边走边打着哈欠,像是好几天没睡觉似的。崔友义和我爷爷小心翼翼的趴在路边上,大气不敢出一下,心里就盘算着,这帮人赶紧走过去,赶紧走过去,别发现自己就好了。可是这帮人走得慢慢腾腾的,就像我爷爷当初给日本人干活磨洋工那样,一个一个的抽着烟,说着话,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突然,敌人停住了,走在最前头的人示意大家伙停下,然后自己蹲下身子来看。我爷爷心里大叫一声不好,回头看崔友义,崔友义的头上都冒汗了。不是因为那伙人不走了,而是因为那伙人发现了自己,不,确切的说,那伙人发现了自己脚印。
原来,刚刚背着伤员走的时候,我爷爷和崔友义走得匆忙,忘记了走路边,走冻硬还没化开的土地,人一忙就出乱子,他们走在了大中午刚刚化开的路上。路上的土昨天夜里因为天气寒冷上结了一层冰,太阳一照,气温升高,冰都化开了,土地上粘粘糊糊的,我爷爷和崔友义的脚印就乱七八糟的印在了地面上。虽然看不清楚有多少脚印,但是看得出来,那些脚印在那个地方戛然而止了。这就说明,有人刚刚路过了这里,而且在发现了伪军之后立马隐藏了起来。果然,下面的伪军马上就发现了情况,所有的人开始端平枪支了,准备四处寻找了。
我爷爷看着崔友义,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是啊,现在的情况是,只要被他们发现了自己,我爷爷和崔友义就必死无疑。两个人加一个昏迷不醒的伤员,一长一短两支枪,面对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敌人,纵使你有天大的本事也跑不出去,只要被发现,就只有死路一条。
伪军搜索了对面的土丘后无功而返,开始小心翼翼地往这边的土丘爬上来,崔友义和我爷爷紧张得双手冒汗,但是这一切都是无用的。检查完对面山坡的伪军已经确定,“八路”就在这边的山丘上,他们毫不犹豫的就往这边走了。我爷爷的双手一直握着长枪,看样子,跑是跑不掉了,我爷爷着急地对崔友义说道:“队长,开枪吧,咱们拼了,被这帮下三烂抓住还不如战死呢。”
崔友义没有说话,他知道,现在不能开枪,一杆长枪一旦开火,对面就能觉察到自己的人数,那么他们就更加肆无忌惮了。崔友义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小声对我爷爷说:“秀廷,今天咱三个的命就在你手里了,握紧手里的枪,可千万别发抖啊。你仔细看看,能看见正数第二个人吗?”
我爷爷疑惑的点了点头,那个人是个大胖子,肉都快涌出来了,挺着个肚子一摆一摆的。
崔友义又说:“你再仔细看,那个胖子腰上挂着两颗日本香瓜手雷,看见了吗?”
我爷爷看见了,点了点头,一直盯着手雷。
崔友义又说:“秀廷,今天只准你开一枪,不打头,不打脚,就打那个中间人身上的手雷!那是鬼子的香瓜手雷,皮薄药量大,只要你打中,它就会爆炸。”
我爷爷又点了点头。
崔友义伸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爷爷托枪的手,说道:“放近点再打,咱俩能不能活着回去吃猪肘子泡锅饼,能不能战后回家娶上媳妇儿,就看你这一枪了!”
我爷爷摒住呼吸,紧紧握住枪支,双眼一直盯着那颗手雷,就像他以前没日没夜举着的木头枪,盯着红靶心一样。这时,崔友义故意露了一下头,伪军发现了立刻开枪,立时枪声大作。这时我爷爷的扣动了扳机,一声清脆的枪声划过饱经风霜的大山,那颗子弹如同长了眼睛,狠狠地打在那颗手雷里,只听一声巨响,手雷在十几个伪军中间炸开了花,立刻伪军倒下了好几个。周围的伪军赶紧趴在地上,只听为首的那个伪军嘴里大声的喊道:“快撤快撤,他妈的,不是土八路,是真八路,他们有迫击炮呢,快跑!”紧接着,剩下的伪军不管躺着的同伴如何呻吟,他们呼啦一下就跑走了。
此时的我爷爷还僵直在那里,食指还勾在扳机上,崔友义没有再说什么,他拍了我爷爷一下,背起伤员,拉起我爷爷就往山下跑了。
我爷爷说,那是他一生中最自豪的一枪,那一枪救了自己,也救了队长和伤员的命。
蒙山之母
三个人跑进山下的村庄,这个村庄是附近有名的堡垒村,可以保证伤员的安全。崔友义站在村头往里一看,看见一户人家的墙上伸出来了好几根干树枝,就知道那户人家或者以前或者现在,是支持共产党、八路军和游击队的,是安全的。我爷爷就赶紧跑上去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的姑娘,怀中还抱着一个熟睡孩子,看样子,孩子还不大,也就刚出满月。姑娘看见我爷爷和崔友义就愣了,马上又转得很淡定,我爷爷嘴笨,想了半天才说:“大姐,我们……”
崔友义等不及了,一把推开我爷爷:“什么大姐啊……大嫂,家里方便吗?”说完,指了指身上的伤员。女人一看,立马点了点头,把三个人让了进来,转身关上门,掀开暖和的被子,崔友义就把伤员放在了床上。女人把自己的孩子放在一边,转身端了一碗水喂给伤员喝。
屋子里温暖的环境,让床上伤员的脸色慢慢地恢复了,慢慢地有了血色。崔友义和我爷爷这才有点放心了。女人坐下来,慢慢地给那个人喂水,可是喂了没几口,那个伤员一声咳嗽,嘴猛地一抖姑娘碗里的水全都洒在了地上。看样子,伤员有意识了,嘴里不停地喊着:“水,水,水……”
崔友义站起来问道:“大嫂,水在哪里?我去盛一点过来。”没想到女人却难为情的说道:“家里没水了,好几天没出去提水了,刚才那是最后一碗水了。家里的男人被拉到据点修工事,好几天没回来了……”崔友义点了点头。
我爷爷站起来,说道:“那我去找几家借点水。”
女人又说:“没用的,村子里的人跑的跑,死的死,就剩下自己一家了,要不是这孩子,我也跑了。”崔友义纳闷了,问道:“那你们平时咋喝水啊?”女人不好意思的说:“男人回来了就去挑一担,现在不行了,自从西边打了大仗,鬼子汉奸就把这里的水井都看护起来,不能随便打水……”
我爷爷在一边着急了:“队长,我出去吧,我出去到河沟里舀点水回来。”说完,我爷爷就要出去,却被女人拉回来,女人说:“你们是陌生人,这附近的水源地都有埋伏的坏人,被他们看见就不安全了。”
“那可咋办,总不能看见这人在这渴死吧……”我爷爷无奈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三个大人眼睁睁地看着伤员急需水喝,却无能为力。其实即便是山沟里的水不结冰,我爷爷和崔友义也是出不去的,刚才山上那声枪响必定招来更多的日伪军,等到他们看到我爷爷和崔友义趴的地方的时候,就知道他们的人数了,他们肯定在周围地毯式的搜寻,现在出去就是个死,关键还要连累伤员。我爷爷蹲在地上,心里无比的难受,眼睛里似乎都有些湿润了,躺在床上的同志是自己千难万险救出来的,本来以为一切都安全了,可是现在有可能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他不想任何一个同志死去。这几年来,死去的人、流过的血已经够多了,蒙山的这片大地上再也承受不下更多的血液了。而崔友义的心中则更加无助,他的同志,他的朋友,那些为了这片土地拼死拼活的人们,那些为了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不顾一切的战士们,比他自己的命还重要,而现在他却没有办法拯救他们,他的心在滴血,他宁愿自己去死,也不愿意眼巴巴的看着同志们牺牲。崔友义问我爷爷:“秀廷,你说他喝血行不行?”
我爷爷摇了摇头。崔友义站起来,冲大嫂说道:“姑娘,你们家的刀在哪里。”我爷爷一听这话,挡在了崔友义的前头,撸起了自己的袖子:“要试试也是我试,大姐,不,大嫂,你把刀给我吧。”
坐在床上的大嫂没有回答他们,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她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床上的伤员,看着那个青涩的脸庞,看着那干涩的嘴唇。她盯着那个伤员看了许久,看着看着,开始咬自己的嘴唇,咬得嘴唇都有点发紫了。我爷爷在一边催着他要刀。
她一边看着一边对崔友义说:“你们先出去吧,我有办法。”
崔友义和我爷爷都愣住了。我爷爷有些着急了:“不能再晚了,这是人命呢,大嫂可别开玩笑啊,你上哪里弄水啊,赶紧给我找找刀吧……”
大嫂转过头来,眼睛里充满的坚毅,但更多的是一种母爱:“这不是开玩笑,我的孩子有喝的,他就有喝的。”
说到这里,崔友义似乎明白了什么,我爷爷还想说话,被崔友义一把拉住就往外走。
我爷爷和崔友义就走在院子里一直等,等了好大一会儿,好几次我爷爷想问什么,又给憋回去了。好几次崔友义想进去看看什么样子,站起来,又自己坐下来了。两个人就这么坐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很久,门被打开了,崔友义和我爷爷赶紧站起来,走出来的大嫂抱着小孩子,脸上有些红晕,我爷爷问道:“咋样了?”大嫂低着头说:“还行,差不多了,现在已经睡着了。”说完,大嫂低着头快速地进了屋子,我爷爷和崔友义连声“谢谢”都没来得及说。两个人走进屋子,那个年轻的伤员脸色已经有些红晕了,看样子已经缓了过来。崔友义看看外面的天色,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冬天的大山里,天色黑得早。两个人草草地吃了一点东西,崔友义就背上年轻的伤员,两个人趁着黑色出了村庄,他们得想办法把伤员送到部队卫生院,给他好好的治疗治疗。
临走的时候,崔友义站在门口,似乎想起了什么,冲着小屋里的人说道:“大嫂你叫啥?我代表我们这些打仗的人向你说声谢谢,等把日本鬼子都打跑了,等到咱们胜利了,我们再带着他来好好谢你。”屋里的人没有动静,也没有说话,死气沉沉的,只有那黑洞洞的门在无言的开着。崔友义觉得有什么不妥,又说道:“大嫂,这件事我们俩绝对不说,大嫂你们放心,你放心,这件事情我们打死也不说。”说完,崔友义用脚踢了一下站在一边的我爷爷,我爷爷赶紧搭腔说:“对对对,我们打死也不说,你放心。”这时候,里面的大嫂才搭了话,小声地说道:“你们路上小心,别让坏人碰上了。”崔友义答应了一声,里面的大嫂又说:“好好照顾他。”崔友义又答应了一声,两个人就赶紧往外面走。
我爷爷随手把门带上,突然屋里的孩子好像睡醒了一样,开始小声的啼哭。我爷爷说,孩子清澈干净的哭声,像是一只精灵在蒙山脚下唱着天籁般的歌声。那个大嫂的嘱咐,让我爷爷和崔友义的心情无比的温暖,在寒冷的蒙山小道上,两个人的心中像是注进了一股股的暖流,热情奔放地贯穿着每个人的全身。
在那样一个封闭的年代,那个大嫂无私的奉献比战士们在前线冲锋陷阵更让人震动,她放下了一个作为女人的尊严,却捡起了一个母亲的伟大,捡起了一个民族的慷慨,捡起了在那个风雨漂泊的乱世里,一个蒙山女子的风骨。
把日本人赶出沂蒙山之后,我爷爷和崔友义去找那个大嫂,向她表示感谢,可是那个隐蔽在山下的小村庄,早已被日本人的三光政策夷为平地了。在那个寒冷无比的晚上,大嫂最终没有告诉我爷爷她的名字,甚至连一丁点可以找到她的线索都没有留下,在蒙山里伟大的母亲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或许她本身她就是这个大山里美丽的精灵,只不过在她有空的时候显灵,哺育了为这座大山浴血奋战的战士们罢了。我爷爷时常这样去想,似乎可以安慰来不及报答的愧疚……
后来,我爷爷突然对我说:“想起来了,那个大嫂叫蒙母。”
年轻的伤员被送往了部队的卫生所,确认是115师的战士,经过疗养,伤员迅速恢复了过来,可是他对于那天下午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我爷爷和崔友义也早早地离开,没有等到他醒来,也没有告诉他任何一点有关于那天下午的情节。而那个年轻的伤员在伤好了之后,将继续奋战在这片热土上,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有个年轻的母亲曾经用自己的乳汁救了他的性命,也许,那个战士继续奋战在这片大山里,就是对那个母亲最好的感谢了。
自从我爷爷给我讲了这个故事后,我就开始翻阅资料,在许多历史资料中我读到过类似于那个大嫂的事迹,那些年轻的大嫂被人们亲切的称作“红嫂”。我相信,在那个年代,这样的红嫂不只一个,也不只几个,而是一个群体。他们不能像男人一样扛着长枪上战场打鬼子,却用不同的方式给予战士们无法估量的帮助。我曾想,我可以通过很多资料来描绘和刻画一下那个大嫂的身高、身形甚至是容貌,可是几乎所有的资料中的记叙都与我的想象不一样。问起我爷爷,我爷爷也想了很久、很久,仍然没有想出一丁点与那个大嫂容貌有关的细节,最后,我爷爷只告诉我:“像什么,像,像一个当娘的吧。”
是啊,像一个当娘的。一个母亲是不允许自己的孩子受到任何伤害的,一个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是可以付出一切。我至今也弄不明白,巍峨的沂蒙山是住在它脚下那些人民的母亲,还是那些人民是这座苍茫大山的母亲,只不过,在每一次危难降临的时候,这座大山和住在它周围的人民,都不允许对方受到哪怕一丁点的伤害,这就足够了,或者说,他们之间更像是两个将白头到老的恋人……
艰难的守候
1942年刚打春,蒙山地区在敌人的铁壁合围之下损失惨重。在大青山战役之后,尝到了甜头的日本军队仍然没有罢休,继续动用旅团、联队规模的部队,对整个根据地进行着地毯式的扫荡,拉网式的搜索,妄图歼灭根据地所有的抗日武装力量。
我爷爷说,那时候的日本兵不在炮楼里面待着了,他们一个个像打了鸡血似的,杀人都杀红了眼。那些懒懒散散的伪军们也被鞭策着,他们只要一闻到八路的味道,不管是正规军还是被称为“土八路”的游击队,就气势汹汹地围上来。凶狠的日军都恨不得掘地三尺,把蒙山上的花草、树木连根拔起,也要找到这些人的下落。像崔友义这样的区中队的负责人,都是在日本人那里挂了号的。当时日本人就曾公开悬赏缉拿费北行署大队副队长,蒙山根据地的最高军事指挥官王保胜,提出的价码:一斤骨头一两金,一斤皮肉一两银。当然,徐子仁、九爪龙、崔友义他们的价钱没有王保胜贵,但是他们的命也值几百大洋了。所以,只要他们一露头,必定引来一大队的日伪军。而我爷爷他们基本上不敢进村子里了,村子里的眼线和耳目也比以往多,稍不留神就得让人抓个正着。躲在山里相对安全,但这样造成的最大问题在于:补给跟不上。原本区中队的补给都是来源于村庄里的村民,这些村民有的愿意抗日,愿意支持山上的游击队员,希望能早一点把日本人赶出去,而有的则仅仅是出于对亲戚和朋友的帮助。我爷爷说,那个时候不少村子里的人,还不知道他和崔友义是打游击的,还以为是两个穷扛活的呢,等他们下山要筹集补给的时候,大家都穿得破破烂烂的,和要饭的差不多。知道他们是打游击的村民自然好说话,不知道的,就只能靠着亲戚朋友之间的关系来说通大伙了。这种方式假如敌人放松警惕那还好说,可是现在山下的敌人已经是虎视眈眈了,日本人采取对付东北抗联的办法,把山下的村庄合并,派便衣汉奸和伪军日夜看守,与此同时,沿蒙山周围,日本人建起了大量炮楼和据点,并在据点之间挖了封锁沟架上铁丝网,目的就是饿死山上的抗日队伍。崔友义他们化装下山要粮食,都会被汉奸问东问西的,一句话说不好就漏了破绽,不仅仅害了游击队员,也害了山下的老百姓。在深山里蹲守着,饿了就找点东西吃,找不着就硬撑着,早早地睡觉,反正是能撑一会儿是一会儿,等到实在是撑不住,再派个人下山找点吃的。下山找吃的还有点学问,一方面不能去队员们熟悉的村子,你认识人家,人家也认识你,万一村子里有个眼线起了疑心,哪些堡垒户和好心人家就得遭殃。另外,要粮食也得少要一点,要能放得住的,用我爷爷的话说,就是能够在石头缝里放上几天的,实在没招了,才趁着夜色去那些堡垒户讨些吃的,再说了,那个年代各家各户的粮食都不富裕,加之日伪军三天两头进村抢夺,结果这么一来,山上的游击队员们基本上都是营养不良,他们能吃到的面食除了地瓜干就是高粱米,有时弄个生地瓜一煮,用火一烧就算一顿饭了,很多时候只能煮点野菜充饥,能从村里弄点花生饼来,就算高级食品了。有一会我爷爷他们被困大顶子,三天三夜,几个人就靠石崖上的驴蹄兰充饥,那东西吃到胃里满是酸水,整月整月的吃不着细粮和肉食,一个个的身上都肿得和地主魏老六似的,有的厉害的队员们整个脸上都肿起来了,用刘福兰的话说,那一看就是吹了好几天喇叭吹的,为啥,把腮憋肿了呗。
有一回,大家伙实在是饿得受不了了,决定分头下山找粮食,能找到一点是一点。我爷爷和崔友义打扮成一个要饭的,来到了一个小村庄,好几天都没正儿八经的吃点东西了,高大的崔友义都瘦得快成一个麻杆了,加上瘦小的我爷爷,两个人往村子路口一蹲,不用装,就是个要饭的。不过由于形势太紧张,家家户户都缺吃少穿的,庄子里的人看见要饭的都躲得远远的,要不是村公所的汉奸们不在村子,估计我爷爷连在路口蹲的机会都没有。从早上一直蹲到快中午,别说给一个煎饼卷了,走过的人连正眼看一下的都没有。这年头,讨荒要饭的太多了。我爷爷实在饿的不行了,就对崔友义说:“要不咱们到亲戚家找点东西吧,这肚子饿都没啥知觉了。”崔友义使劲呼吸了几口空气说:“学着我点,这不,空气里有做饭的味道嘛,吃不上闻闻就行。还想去亲戚家呢,恐怕咱们去了,锅饼还没出炉就得让人家逮了去。”我爷爷撇了撇嘴:“队长,可别说锅饼这两个字了,等到有锅饼吃了,我非得泡着水吃了它。”崔友义跟着笑了:“你那方法不行,泡是能泡大啊,可是没有味啊,得就着咸菜,最好是萝卜皮儿,有嚼头。秀廷啊,咱们多久没吃过热锅饼了啊?”
我爷爷寻思了一下,其实也不用寻思,估计是饿的反应慢了的缘故吧,我爷爷有气无力的地说,“那都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情了。队长,咱们去亲戚家吧,不进门咱翻墙,要点咱们就跑还不行吗?”
“拉到吧,到时候咱们跑了,人家问起来了,怎么就你们家给这要饭的啊,别人不给啊,亲戚们咋说?问来问去不就说漏嘴了?”
我爷爷想想也是,那就好好蹲着吧,再等等看看,不行上山里嚼草根去。
两个人又蹲了一会,我爷爷几乎要昏厥了,崔友义还好,毕竟有那个骨头架子从那里撑着呢。这时候,从村口走过来一个年轻的姑娘,挽着一个小小的篮子,走过来,看见我爷爷和崔友义,我爷爷和崔友义也看着她。姑娘没说话,继续往前走,没一会儿又退了回来,又看了一会我爷爷,低声说道:“跟我到家里吧。”我爷爷还在那里犹豫,或者说已经蹲得起不来身了,崔友义一把把我爷爷拉起来,我爷爷问道:“队长,咱都不认识,咋去人家家里啊。”
崔友义一边走着,头也不回:“到了家里就有吃的,吃了不就认识了吗。”果然,跟着姑娘到了家里,案板上就放着锅饼和罗卜咸菜。没等姑娘说话,崔友义上前就拿了两块,边拿边往外走,嘴里还说着:“谢谢姑娘,谢谢姑娘,打扰了。”
姑娘没有责怪,说:“坐下来吃吧,喝点热水别噎着。”一听这话,这回轮到我爷爷不走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崔友义也干脆坐在地上,两个人狼吞虎咽的吃着。姑娘给两个人倒上水,就坐在一边扒拉着地瓜干,一边扒拉着,一边看着崔友义和我爷爷吃东西,时不时地还笑几下。
吃完了案板上的东西,我爷爷又想进去找其他吃东西,被崔友义拽了回来,崔友义拽着我爷爷就想往外走,没想到姑娘在身后叫住了两个人:“歇会再走,屋里还有些东西呢,拿着点给你们的同伙吃。”
崔友义赶忙回答:“不拉,不拉,要饭的,有口救命饭就谢天谢地了,怎么能贪心不足呢。”
姑娘突然笑起来:“你们这些打游击的啊,做事儿就是一套一套的。”一听这话,我爷爷和崔友义都愣住了,坏了,这姑娘怎么知道自己是游击队的啊?按说这个村子没有自己的朋友和亲戚啊,莫非这姑娘也是个眼线,也是给日本人干活的?不过话说回来,眼前就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即便是敌人,两个吃饱了饭的大老爷们也没啥可怕的。于是,崔友义干脆不走了,也不装了,回头问姑娘:“你咋知道我俩是打游击的?”
姑娘头都没抬,继续说道:“一看就是啊,你看你们脚下那鞋,都磨破了底了,除了你们打游击的,谁整天没日没夜地到处跑啊。再说了,你们装要饭的也不像啊,要饭的见了人都上去求人家,你们俩在村口蹲着和两尊神仙似的,你们要是要饭的,还不得饿死啊。”听了这话,崔友义就笑了,然后和我爷爷又坐下来。
两个人已经记不清楚,当日在那个姑娘家吃了多少东西了,我爷爷把案板上的锅饼渣子都舔着吃了。临走的时候,崔友义问那姑娘:“姑娘你叫啥,以后得好好谢你。”
姑娘说道:“俺这个村姓徐的多,俺也姓徐,你们就叫我梅子吧,谢不谢的吧,你们把日本鬼子打跑就算对我最大的感谢。”崔友义没有说话,点了点头,就带着我爷爷提着一包袱吃的出了她家的大门。走在路上,崔友义忍不住回头一看,那个姑娘正站在门口遥遥地看着他们。在那个温暖的午后,明媚的阳光打在姑娘清澈的脸庞上,透露出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丽,就在那个灿烂夺目的阳光里,那是崔友义第一次认识梅子,或者说那是崔友义第一次认识我的舅奶奶。
带着几缕锅饼的芳香和梅子倾城的笑容,崔友义的心里仿佛如同打春的大山一样,冰雪融化,开始萌动……
1941和1942年那两年,是蒙山地区抗日战争最困难的时刻,日军的三光政策,几乎把抗日武装逼上了绝地。所以好多人坚持不下来,投降了,散伙了,我爷爷他们之所以坚持下来,应该说是梅子这些人给了莫大的支持,不仅仅是食物上的保障,更重要的是感情上的寄托。累了,倦了,可以在梅子那里歇歇脚,周围的邻居也知道,这一高一矮的两个人是梅子远房不争气的穷亲戚,隔三差五地来梅子家骚扰。对于我爷爷来说,有那么一个大姐,是自己的幸运;而对于崔友义来说,有这么个女人,则是自己的福分。
绝地求生
在经历了1941年和1942年艰难的日子后,日本人在沂蒙山周边的势力开始慢慢减弱,山里的八路活跃起来,他们打击日伪军的活动越来越激烈。日军主力南撤后,驻扎在蒙山之阳近200里封锁线上的日军缩减为一个大队,加上机动骑兵队,拢共不过600人,大大小小据点里守卫力量,主要是伪军和建国军第十军的部队,其组成部分为国民党投降部队,包括国民党费县党部书记,以及刘桂堂刘黑七的土匪部队。
为剪除日军的羽翼,彻底孤立日军,同时为了杀鸡儆猴,为了打通蒙山根据地与天宝山根据地的联系,开创鲁南抗日的新局面,115师决定拿恶贯满盈的大汉奸、大土匪开刀。鲁南军区选择刘桂堂作为打击伪、顽的突破点,集中老三团、老四团主力12个连的正规军作为主攻。同时采取逐步蚕食、挤压的办法压缩刘黑七的势力范围,几个月后,已经把刘黑七的部队压缩在柱子山一带,而地方武装力量则继续在周边地区进行骚扰战,对周边可能增援的伪军部队进行阻击和牵制。崔友义和我爷爷一直在周围打击着伪军部队,对还在据点内的伪军部队进行骚扰,使他们不能出击,对赶来增援的伪军部队实行阻击,牵着他们的鼻子走。诸满区中队此时已返回原来的驻地,他们就在红山谷口以北的山里安顿下来,徐家姑娘住的村庄成了区中队常住的地界,他们的任务是牵制诸满街上的日伪军。我爷爷已兼任周边几个村的民兵教导员,带着一帮子石匠,打制了无数地雷,夜里埋在鬼子汉奸的据点周围,炸得日伪军看着北边的山头就晕。
敌不出来,我爷爷就去诸满街放雷,他扮成卖山货的山民,带上一两个石雷,瞅鬼子汉奸到饭馆吃酒的功夫,假装送酒坛子的伙计,炸他一家伙。有一回我爷爷把两个石雷放在内线王进财的酒店,汉奸没炸着,倒把好好的酒店给炸烂了。王进财一肚子气告到崔友义那里。崔友义轻轻拍了我爷爷一巴掌,说:你炸了老王的酒店,往后他怎么经营?再说了,那是咱们区中队的银罐子。
我爷爷说:“光看见汉奸进去喝酒了,忘了看是谁家的酒店了。
后来,鬼子躲在据点里不露头了,我爷爷他们以为鬼子怂了,崔友义就带着区中队攻了一回诸满据点,结果让鬼子打了一个反击,三十一个鬼子一齐出动,把憋了好几个月的气泄在区中队身上,崔友义一看,坏菜了,带着人就往大顶子跑,鬼子在后面紧追,要不是我爷爷把鬼子引进雷区,区中队那几十号人算是交代了。
看看跑回来的这些带伤挂彩的弟兄,想想那三个永远回不来的队员,崔友义这才认识到,小鬼子战斗力并没有减多少,是自己轻敌了。
看来诸满中队还没有和鬼子在正面战场硬碰硬的实力,而其他区中队的情况也差不多。经过商讨,崔友义决定分成几个小组,化整为零,分散敌人的注意力,引开敌人。
慢慢地这帮伪军也摸清了我爷爷他们的底细,有一回,我爷爷去同乐庄除奸,不小心走了消息,让据点里的伪军发现了,大部伪军开始追着崔友义和我爷爷的屁股后面打。崔友义带着我爷爷一边打一边往山上退,退到山上的时候,天色已经抹黑了,两个人守在一个小小的土丘上,下面的人已经围了上来,大约有二十来个伪军。我爷爷的子弹几乎打没了,崔友义手里的那杆枪卡了壳,怎么也弄不好了,我爷爷一杆枪根本不够用,那时候的枪都得打完一发子弹,接着再上一发子弹,再瞄准开枪,大晚上的,连个人影都看不清楚,这一枪打过去,根本打不到人。崔友义回头问我爷爷:“还有多少发子弹?”
“不到十发了,还能撑个一小会儿。”
崔友义小声嘟囔着:“这不是个办法,这帮家伙是欺负咱力量小,咬住不放了,这个打法早晚咱俩得让人家活捉了过去。行了,先别开枪了把枪扔了吧。”
我爷爷一愣:“队长,枪就是咱的命,没了枪,咱们等死啊?”
崔友义摇了摇头:“这大晚上的,人都看不见,打出去的子弹也飞了天上去了,还不一样?不过刚才咱们一直是一杆长枪在打,下面那帮伪军估计想着咱们就剩下一个人了,才敢这么大胆的。秀廷,咱们来个玄乎的吧。”
我爷爷也把枪扔了。
地下的伪军听到上面没啥动静了,一个个大胆起来,纷纷上了土丘。一上土丘,就看见地上扔着一把长枪,再往前看,前面的大树地下站着一个高个子的人,正赤手空拳的站在那里。为首的伪军小队长笑着迈着四方步子走了上去,冲着崔友义说道:“你就是诸满区的队长崔友义吧?”
崔友义无奈的点了点头。
伪军又说道:“行了,今天算是栽倒我们手里了,把手举起来吧。看看这杆长枪,你也不亏啊,伤了我们好几个兄弟。这回没本事打了吧,跟着我们走吧,你这人头还值点钱。”
崔友义自觉的把手举起来,说道:“行,都是吃着诸满街上的饭长大的,临死了给你们换些大洋,也算咱们打了一回交道吧。”
一看到崔友义这么痛快,伪军们都哈哈大笑起来:“痛快啊,兄弟,不愧是崔友义崔大胆啊。等咱们从太君那里领了现大洋,也给你买口上好的柏木棺材,不亏待你。”说完,一个伪军就走上前去,准备把崔友义绑起来。他迈开步子,离着崔友义还有不到十米远的时候,只听“砰”的一声枪响,一颗子弹打进了他的脑袋,那个人应声倒地。周围的伪军顿时吓了一跳,早已经放下的枪支又马上举了起来:“他娘的,果然有埋伏,不只他自己啊。你们几个赶紧散开。”说完,七八个伪军向四周跑开了,没一会儿又跑了回来,说实话,周围实在是没啥好搜查的,到处都是光秃秃的石头,连个高点的草丛都没有,一个伪军跑出几十米再跑回来顺顺当当的,就和在大路上跑差不多。“怪事儿,没人啊,”
伪军自顾自的念叨着:“是不是在树上呢?那树也藏不了个人啊?”说完,一个伪军又冲着树上开了一枪,光秃秃的树干上连个鸟的影子都没有。
崔友义还是那么举着双手,笑着说:“别找了,没人,就我自己,这荒山野岭的去哪里找人啊,真的。”
伪军小队长忍不住骂起来:“他娘的,你手举着呢,谁开的枪?鬼吗?那个谁,你再给我上去。”话音刚落,伪军中又走出一个人来,小心翼翼地朝着崔友义靠过去,还是一样,没走几米远,就被一枪撂倒在地上,周围的伪军已经开始站不住了,纷纷往后退。
“都给我回来,跑什么跑,不想要钱了?真是遇见鬼了,姓崔的,咱们大丈夫做事儿,别玩阴的,你把人叫出来,咱们干一架,别躲躲藏藏的。”
崔友义的双手举着更高了:“你看我这手,都举到天上去了,谁打的你们我真不知道啊。”伪军队长看着崔友义,心里也犯嘀咕,是啊,手都举着呢,这咋开的枪,大晚上的,真遇见鬼了?周围就这么几个人,不是鬼开的枪就是自己人开的枪。这种打黑枪的事在伪军中经常发生,伪军小队长脑袋一下子响起来,他想到当年,自己不就是在趁黑天枪杀了根自己有仇的前队长吗。想想当年的情景,伪军队长的脑袋轰地一声,就像一粒爆米花,一下子炸了。这黑天黑地的,放个黑枪杀个仇人那不是小菜一碟?想到这里,他的眼前满是黑黑的枪口,哪里还有现大洋的影子?
他悄悄地往后退,等退到最边上后,他突然大叫一声:“遇鬼子!”自己调头就跑。队长一跑,剩下的人一哄而散,比冬天山上的兔子快多了,一下子就没影了。等到所有人都跑没的时候,崔友义才松懈了下来,长长地舒了口气。而在崔友义的身后,不,是在崔友义的大衣底下,我爷爷提着那把王八匣子走了出来,他满头大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呼呼地喘着气……
原来,一看形势危机的崔友义想了一个怪招,把长枪扔在了地上,让身材矮小的我爷爷,端着一直没舍得用的王八匣子藏在他的大衣底下。在黑暗的环境中,几米开外根本看不见崔友义的大衣底下还藏着一个人,也就是我爷爷身材矮小,要换成别人根本藏不进去。我爷爷就那么藏在大衣底下,把枪管从大衣伸出来,敌人来一个打一枪。那只王八匣子只有五发子弹,是我爷爷头一次和鬼子交手,从鬼子头那里弄来的,当时九爪龙看中了,想要,王忠也看中了,没好意思要,最终崔友义别在自己的腰带上。王八匣子是日本货,别看枪小,可火力猛,射程远,加上我爷爷那个枪法,二十步开外打家雀子的手段,十米之内打汉奸,那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可惜,枪里只有五发子弹,也就是碰上了这帮贪生怕死的汉奸,碰上了那个心怀鬼胎的汉奸小队长,要是换成鬼子麻烦就大了。除了开枪,我爷爷动也不敢动,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这么一来,才把那帮胆小的汉奸给吓走了。完事儿之后,崔友义一把拉起坐在地上的我爷爷,捡起伪军丢下的枪支弹药就跑,其他的同志还不知道什么样子呢,得去支援一下。
英雄如山
一直在大山里走到第二天的早上,山里都没听见任何枪声,我爷爷和崔友义这才放松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两个人一晚上没喝水也没住脚,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了,我爷爷说:“看样子咱们这里是没啥大事儿了,要不咱们去梅子那歇歇腿,吃点东西吧?”崔友义想了一下,摇了摇头:“不行,咱们这里没事儿了,其他区不一定没事儿啊。走,咱们再往其他中队的地盘转转,到了明天晚上要是再没事儿了,咱就到梅子那歇歇,我让她烧盆热水,咱俩烫烫脚。”说完,两个人又爬起来往其他中队的地盘上转悠,到了太阳出来了,河里的冰化开了,我爷爷和崔友义就捧起河里的水喝一点,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一直到到了中午的时候,突然听到前面有些动静,两个人赶紧趴下来,警戒起来。果不其然,从远处跑过来两三个伪军,一看就是让游击队员打散的,一个个丢盔卸甲的样子,有一个连枪都跑没了。我爷爷和崔友义一点都没有犹豫,抬起枪来,子弹就打在伪军的腿上,几个伪军扑倒在地上,受伤的那个在地上不住地呻吟。两个人走上去,搜缴了他们的枪支,正在这个时候,几个游击队员也跑了过来,看见了崔友义和我爷爷,看见了地上的伪军,也才慢慢放松了脚步。
崔友义向他们喊道:“诸满队的崔友义。你们哪部分的啊?”
“我们白埠区的。”
崔友义一听白埠的也来劲了,追问道:“九爪龙呢,没跟你们一起啊?”
游击队员们无奈的说:“你说我们队长啊,都打散了,我们从前天开始就和敌人遭遇了,一直纠缠到山里,打着打着队长找不到队员,队员找不到队长了。好像我们队长往南边跑了。”
崔友义说:“好了,俘虏你们带回去吧,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这两杆枪也归你们,走,秀廷,咱们找找孙隆三去。”我爷爷一听找孙隆三,也跟着兴奋起来,不过我爷爷没有忘了自己的拿手戏,顺手从汉奸的子弹袋里弄出三排子弹。
两个人就一直往南边找,一连几个时辰连个人影子都没有。一直到了下午的时候,我爷爷眼睛都困得睁不开了,两个人决定下山休息,突然看见前面的山头上有几个人,仔细一看,不是伪军,应该是游击队员。我爷爷和崔友义就走上去,看见几个人正围着一个站着的人,那个站着的人靠在一棵树的旁边,还端着长枪正在瞄准呢。仔细一看,站着的人头发都白了,穿着一个熟悉的毛茸茸的大蓑衣。崔友义和我爷爷相视一笑,我爷爷说:“得来全不费工夫啊,那不是九爪龙吗?”崔友义也笑了,大步往前走,边走边大声喊着:“隆三啊隆三,站这里干嘛呢?大敌当前还在这给队员们教打枪啊?别啊,抽空到我那里去教啊,这荒山野岭的,你显摆个蛋啊……”可是站在地上的孙隆三没有搭腔也没有回头,围在周围的人听见声音,回头看崔友义,一个个脸上充满了凝重,有的人的眼睛已经是红通通的了。崔友义心里暗叫一声“不好”,肯定出事了。他赶紧走上前去,周围的人,有人认识他,沙哑着声音对他说:“崔队长,孙队长,孙队长他,牺牲了……”
崔友义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都觉得天昏地暗一般,强忍着转到前面一看,孙隆三已经闭上了眼睛,长枪架在树杈上,身体靠在树干上,保持着向前射击的动作,脸上的神色同以前一样,安详自然。崔友义忍不住上去抚摸他的脸颊,只那么一碰,他便倒下了,永远的倒下了,倒在了巍峨的大青山上……
我爷爷说,九爪龙牺牲的原因,放在现在被叫做“心肌梗塞”,前几年,村里的一个远房的姥爷,也是因为这种病在睡梦中就失去了生命。村子里的人说,只有生前行善积德的人,阎王爷才让他选择这样的死法,没有知觉,没有痛苦,安详地离开。
孙隆三牺牲的时候已经整整六十三岁,年事较高的他身体机能在不住的退化,加之与日伪军周旋了两天两夜,过度疲劳,心肌梗塞便毫无征兆的爆发了。在他临死的时候,他依然在瞄准着前方,对着前方的鬼子和四散而逃的伪军们,老天爷也让他保持了这样的状态,不管山风如何吹,他依然没有倒下,只有在战友们的安慰之下,他才安心的离开,离开这片他深爱着并且费尽一生的力气保卫着的大山。他的一生都是奔跑着的,从东北的黑水白山到山东的青山绿水,从黑土地到黄土地,他都是奔跑着的,没想到死的时候却是如此的安详。我不知道他生前,是不是行过大善积过大德,但至少我知道,他的血液都洒在了抗击外敌上,洒在了在争取自由,争取未来的道路上……
孙隆三走了,这位让日伪军伤透了脑筋的白发老者,这位蒙山上年龄最长的土八路,就这样安详地走了。
原来,两天前,孙隆三接到命令,说有股子日军路过黄草关抢粮,命令他带区中队迟滞日军。他带上十几号人就打了鬼子的伏击,由于他枪法准,三枪就击毙了一个鬼子,打伤了两个伪军,鬼子被他激怒了,叫着反扑上来。九爪龙只好带人撤退,鬼子穷追不止,他只好把人分开跑。因为他常年就穿一件蓑衣,周围汉奸都知道他这身打扮。鬼子一听,咬住了九爪龙,决定消灭他,于是,一直追了两天一夜,多亏了九爪龙对地形了如指掌,要不早让鬼子活剥了。
上级命令让他迟滞敌人半天,可没想到他却跟鬼子缠了两天一夜。
孙隆三的死和魏立久的死都隐隐约约的预示着什么,只不过后者的死预示着抗战的艰难和困苦,而前者的死则预示着希望和胜利。在孙隆三牺牲之后没多久,号称拥兵万众,有着精良装备的刘桂堂刘黑七的土匪部队,日军的走狗,伪十军第三师,在这片大山上肆意作恶了二十几年后,被八路军一扫而光,作恶多端纵横多省的巨匪刘黑七本人也被击毙。紧接着,伪建国军第十军的主力部队荣子恒部、刘国祯部以及王立庆部都被八路军悉数歼灭。蒙山地区最大的伪军武装伪十军被全部消灭。费县周围的日伪军已经气数殆尽,剩下的残余部队和日本鬼子一起龟缩在一些大据点里面,不敢迈出据点一步,那铁壁合围规模性的大扫荡,那种日军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一边倒式的战争,日本人再也玩不起来了。几个小鬼子扛着三八大盖,追着游击队员满山跑的情况再也没有了。崔友义和我爷爷他们大摇大摆地从大山里撤出来,在诸满街一河之隔的小北庄建立了自己的地盘。我爷爷那时候已经是富得流油,袋子里的子弹都快装不下了,只不过身材还是那么矮小。
1943年的秋天,去费县城开会的崔友义破天慌的带回来了好多崭新的布鞋,有男士的也有女士的,还带回来了一箱崭新的手榴弹,箱子上面清楚的刻着“温河兵工厂”。梅子和我爷爷拿着崭新的布鞋,兴奋得像个小孩子,自日本人进了诸满街这么多年来,他们几乎没有穿过什么新衣服,没有穿过什么新鞋子。我爷爷更是没有合身的穿着,让鬼子撵得常常赤着脚满山跑。我爷爷把那双新鞋子穿在脚上,反复的试着,然后又赶紧放回箱子里,舍不得穿。崔友义笑着对我爷爷和梅子说:“不要紧,大胆的穿,下次去开会再要几箱回来。咱们部队在温河那里开了自己的兵工厂,生产这样的鞋子。”
梅子笑着说:“真的啊,那以后咱们就有新鞋穿了啊?”
崔友义回答:“说是这么说,兵工厂里的鞋子先得解决军需,剩下的才能分给我们区中队。不过你们知道我为什么高兴吗?不是因为新的鞋子,而是咱们能在敌人的眼皮底下建兵工厂,说明什么?说明咱们的力量比敌人大了!小鬼子们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我爷爷着急地问道:“队长,啥时候把咱诸满的据点给拔了啊?我好多年没赶诸满大会了,拔了据点,我好去大会上吃顿猪头下水泡锅饼。这回我吃他三碗猪下水。”说着话,我爷爷的口水就流出来。
崔友义说:“不着急,不着急,那还不是囊中之物?最早年底,最迟明年,保准拔掉!秀廷,到时候别忘了给我弄个猪爪子,要后腿,后腿有肉。”崔友义说着话,抹了一把嘴上的口水。
梅子,徐梅子在一旁笑了。
我爷爷用破袖子擦了擦口水说:“队长,干脆咱吃猪肘子算了。那东西一咬满嘴油。魏老六就喜欢吃猪肘子。王洪九也喜欢吃猪肘子。听说临沂城里的保安大队邵子厚,一天吃三个猪肘子呢。”
“好,打下诸满据点,全队放假一天,都给我到诸满街上吃猪肘子!”崔友义站起来,走向院子,开门的一瞬间,阳光肆无忌惮地洒下来,崔友义走进了一片阳光底下,屋子里只剩下穿着新鞋子的我爷爷和徐家姑娘梅子,不过,这功夫,徐梅子不再是姑娘了,她早成了崔友义的媳妇了。
一把刺刀
在崔友义给梅子带回来崭新布鞋的第二年夏天,八路军主力带着附近的游击队,包围了诸满的日军据点。战斗从早上开始,我爷爷和崔友义他们趴在主力部队的外围。
那时候我爷爷已经是九村民兵指导员了,他教民兵打枪时的口头禅:你们什么时候打得能像小鬼子一样准了,就算合格了。有些年轻人不服。我爷爷就踹他一脚说:你懂个蛋?你以为鬼子是豆腐渣?那些老鬼子一个个都是硬茬子。像你现在的武艺,跟鬼子拼一个回合就没命了。要想保住自己的命,你的武艺必须比鬼子精。所以我爷爷练起兵来好不手软。
这天,我爷爷带着九个村的民兵,这些民兵都扛着锄头和铁锨,说是主力打下据点,他们就负责扒炮楼。我爷爷知道这一回八路军是铁心拿下诸满这个大据点了。我爷爷从来没有像这天那样兴奋过,他感觉到浑身充满了力量。眼前那座炮楼是在我爷爷手底下建起来的,它曾经在将近六年的时间内丧心病狂地欺压着这里的老百姓,而现在我爷爷终于可以亲手结束了它,也结束这多年来,一直缠绕在自己和所有诸满人心头的噩梦。
开始,主攻部队是一个营,鬼子并没把八路放在眼里,毕竟这样的攻击发生过若干次。第一轮攻击就让鬼子密集的枪弹打回来,八路刚撤下来,鬼子就反扑了。三十一个鬼子就敢打反击,民兵们一个个都看傻了眼。他们这才相信了我爷爷的话。
可是鬼子忘了这事1945年,八路军和地方武装可不是1940年的时候了。我爷爷忘了自己的任务,从壕沟里一跃而起,迎着鬼子就冲上来。营长一看,立刻命令吹号,结果是鬼子刚出据点,就被八路一个冲锋打了回去。鬼子这才知道锅是铁打的,他们守在炮楼里,相互支援,凭借火力和充足的弹药对抗着八路军。
为了避免伤亡,八路军改变战术,开始土法作业挖地道。经过一中午的作业,地道挖成了。他们用一副新棺材,装满了火药,运到炮楼下。
随着一声巨响,高大的碉堡塌了,还没等天上的乱石落下,八路的冲锋号就响了。
前排的人跳起来了,喊着号子冲了上去,后排的人也站起来了,所有人都站起来了,呐喊着,甚至是欢呼着冲了上去。直到傍晚,据点内的三十一名日军官兵才被全部歼灭。
打扫战场的时候,我爷爷在一片废墟中发现了一把带匣的刺刀,拿起来一看,那是日本人的刺刀,是放在长枪上的,中间有凹槽。这样的刺刀,我爷爷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当年小哑巴就是被砍了一刀后,又让这样的刺刀穿胸而死的。在东流庄战斗中,鬼子们也是用这样的刺刀杀人的。我爷爷赶紧把他揣了起来,崔友义看见了,上来说道:“找到啥好东西了?”我爷爷从怀里露出来个刺刀的把来,笑着说:“留个纪念呗,好东西啊。”崔友义急得直跺脚:“我咋就没找到呢,不行,这是战利品,得上缴啊,交给我吧。”两个人就吵吵闹闹的闹起来了,正在这个时候,一边的王忠也听到了动静,走上来,知道了情况后,笑着说:“别闹了,秀廷赶紧藏起来吧,发现了就没收了。”我爷爷就赶紧藏了起来,快速地跑到一边,留下崔友义和王忠在后面哈哈的笑。
那把刺刀我爷爷一直留着,每天都要拿着它看上好久,那里面藏着他年轻时候的记忆,藏着他年轻时候的所有年华,也藏着他一辈子的希冀……后来,我爷爷把这把刀捆在木棍上,天天练刺杀,把老家的那棵梧桐树给刺得遍体鳞伤。对了,照片上的那把刺刀,就是它。
战后,那个营长摸着我爷爷的头说:真是个好兵,可以你个子太矮了。我爷爷说:秤砣小,压千斤呢。营长他们都笑了。
至今我爷爷都把没能当上正规八路的原因归于个头矮。他常说:要是当上正规军,凭他的枪法,早成了英雄了。我说:爷爷,你就是英雄!我爷爷笑了,摇摇头说:爷爷不是,那些战死的人才是英雄呢。
在1945年下半年里,是崔友义和我爷爷过得最好的半年。诸满街上明目张胆地建立了自己的民主政府,崔友义当选了区长,王忠随军南下了。新建立的民主政府重新划分了土地,每个受苦受难的老百姓都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
崔友义早当爹了,梅子给他生了一个女儿,胖胖的很可爱,小女孩取名:“小静。”我爷爷笑着说,要是按当时的习俗,他们结婚的时候自己应该是“伴郎”,生了孩子自己是“干爹”了。后来,我爷爷没当成静儿的“干爹”,崔区长做主把自己的妹子嫁给了我爷爷,按当地习惯称法,我爷爷干爹没当成,倒当了静儿的亲姑父。
日本人被打跑了的时候,魏老六回来了,可是他的土地,他的房屋都被民主政府分给了老百姓。魏老六不干了,带着人找到了崔友义,要拿回自己的地和房子。
崔友义见到魏老六就冷笑道:“你还有脸回来啊,当年你跑的时候什么都不要了,是你把自己的家产和整个诸满街拱手送给了日本人。现在我们打跑了日本鬼子,抢回了房子、土地,你倒回来要东西了?告诉你,你要土地、要房产,鬼子占着诸满街的时候你咋不回来向鬼子要?土地是我们从日本人手里夺回来的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魏老六指着自己后面拿着枪的手下人,恶狠狠地说道:“那些东西都是我的,你不给也得给!”
崔友义哈哈大笑起来:“现在就凭着你这几条破枪,这几个怕死鬼,就敢上诸满区人民政府来闹事?也不找杆秤称一下自己几斤几两!”说完,崔友义掏出那把王八匣子来,狠狠地拍在桌子上,说:“你睁开狗眼看看,这把枪就是诸满据点的鬼子队长的配枪,老子几年前就敢取他的小命夺他的配枪。”崔友义的话音未落,我爷爷的长枪就指在了魏老六的脑门上。
崔友义说:“魏老六,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那个鬼子头就是他,葛秀廷一枪打下马来的,你们脑袋比鬼子的头还硬吗?”
这时,周围几十条长枪将魏老六的人包围了起来,魏老六当时就吓傻了,愣愣地站在那里。
崔友义拍案子道:“把他们的长枪都给我缴了。”周围的人上来,没收了魏老六的人的武装。崔友义也走下来,走到魏老六面前,对他说:“念在老乡的情分上,给你个选择,要么马上从诸满街滚出去,要么就在这里等着,人民政府把你老账旧账一起算清楚了。”
魏老六一听,说:“老子也是抗日的队伍。你把枪还我,我立马带人走。”崔友义给我爷爷一个眼神,我爷爷一眨眼功夫就卸了子弹,把空枪还给魏老六。
等他们跑出区公所,我爷爷上来给崔友义说:“区长,就这么跑了?”崔友义长叹了一声:“算了,现在是国共合作。诸满街上这几年流了太多的血了,经不起再死人了。”
原本我爷爷和崔友义他们以为,抗战胜利了,好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他们可以安心种地,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子热炕头地过下去,会一直到他们两个都老了。可是没想到的是魏老六这些人又回来了过了年,从南边传出来的消息,说国民党翻脸了,要进攻解放区。马上又要打仗了,而这一次,是中国人打中国人,这一次也与打日本人的时候一样,敌我力量差距非常大,国民党军队号称800万大军呢,听说很多战场上已经出现了一边倒的形势。
没几天,国民党部队就进入山东地界了,跟着那些正规军一块回来的还有以前的地主坏蛋们,其中就有魏老六。一瞬间的功夫,和平与安乐在小小的诸满街上就悄然离去了,整个诸满街又危在旦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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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2月,山东省委书记黎玉带领徂徕山起义的部队来到巷县西部龟蒙山一带,开展敌后武装斗争。1938年6月,延安派徐向前到山东指挥山东武装,成立山东纵队。
115师:1938年12月,平型关大捷的第二年,八路军第115师奉命除留第343旅补充团与晋西3个游击大队编为独立支队,坚持晋西斗争外,由代理师长陈光、政治委员罗荣桓率师部及第343旅第686团由晋西向山东挺进,自此成为山东地区抗日的主要力量。1939年中期进入费县地区。1943年3月,第115师和山东军区合并为新的山东军区,罗荣桓任司令员兼政治委员。
1945年月日,毛主席、朱德联合签署了《对日最后一战》令,于是八路军、新四军及共产党领导的所有地方武装纷纷行动,对不投降的日伪据点、城市发起大规模的进攻。